第595節
常歲寧感動之余,也很感慨。 大抵這就是與人廣結善緣的快樂吧。 此刻日將西落,常歲寧望向西北方向,只見漫天晚霞燦烈絢爛。 不知她送去北境的那份善緣,是否也已抵達? 孟列他們要沿途囤買軍用物資,想來行路緩慢,但消息必然是已經傳到北境了。 近日并無急訊自北邊傳回,玉門關一戰,想必是順利平穩的。 此一刻的西北之境,無垠沙漠猶如長河,一輪圓日正緩緩滑入河中,猶如一幅巨大的長河落日圖,被天上仙人抖開垂落,懸于天地間。 一行鐵騎出現在畫中,在落日下揚起塵沙,打破了這份寂靜,卻更顯天地壯闊。 如常歲寧料想得一般,玉門關處,風波已定。 有崔璟此前的部署在,北狄這不足兩萬鐵騎大敗而歸幾乎是注定之事,但此番他們甚至未能做到“大敗而歸”—— 北境地勢廣袤,作戰環境特殊,因此歷來與異族作戰,多以驅逐為主。 但此次那近兩萬北狄鐵騎敗退之際,卻遭到了玄策軍鍥而不舍的追擊。 那些北狄鐵騎被迫向不同方向散逃,企圖分散玄策軍的注意力,但崔璟仍親自帶兵追擊剿殺,并立下軍令,決不給犯境者活著離開的機會。 玉門關處的驅逐之戰,雙方真正的正面交戰只不過耗時數日。但這場追擊,卻持續了半月有余,崔璟及其部下直到近日才得以陸續收兵折返。 此次一戰,北狄非但大敗,近兩萬北狄大軍更是全軍覆沒。 玄策軍中將此次上將軍崔璟的作戰之風看在眼中,皆覺不同于往常,此中所展露的殺伐氣,更勝往日作戰時百倍。 但他們大多能夠明白此中用意——此為北狄犯境的首戰,他們將來犯者殺得片甲不留,必能震懾蠢蠢欲動的北狄大軍,以便為大盛贏得更為充足的備戰時間。 虞副將自也想到了這一重切實存在的考量,但是他仍舊覺得,這一戰中,大都督似乎有別于往常。 他試著旁敲側擊地問過一句,彼時大都督說:【玄策軍與北狄,有不可磨滅之仇?!?/br> 虞副將疑惑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是說十多年前的那場大戰? 可是那一戰,大獲全勝的是他們大盛,被打得賊慘的是北狄……怎么贏的人,還更勝一籌地記上仇了? 且大都督歷來領兵打仗,是幾乎不會摻雜個人情緒的……這記的究竟是哪門子仇? 虞副將沒顧得上深究,當然,他即便深究,也深究不出個什么來。 此時,眼見玉門關便在眼前,為首的青年將軍慢下馬來,道:“傳書京師,此戰告捷?!?/br> “是!” 虞副將應了一聲,又行了片刻,驅馬追上自家大都督,小聲問了句:“大都督,是否也要立即送一封信去江都?” 崔璟馬下又慢了些,道:“不急,我尚未來得及寫信?!?/br> 虞副將不解地“啊”了一聲,隨后又恍然地“噢”了一聲——大都督是要親自寫信啊。 反應過來后,虞副將在心中嘖嘆了一聲,這樣漂亮的一場勝仗,傳回京師,就輕描淡寫的“此戰告捷”四個字……到了常節使這兒,卻還得親自寫信。 第492章 除非是聘禮! 夕陽余暉中,鐵騎穿過玉門關,一路往東馳騁而去。 代表著大勝而歸的鐵騎所過之處,沿途中或駐守或巡邏的士兵無不恭敬而振奮地行禮,并將大都督入關歸來的消息傳報開來。 “我軍將一萬八千北狄賊子悉數斬殺!此戰大獲全勝!” “上將軍已親自率軍歸營!” “……” 消息很快傳到玉門關內玄策軍臨時扎營之處,營中的將領們精神一振:“快,速迎上將軍!” 崔璟一行人馬剛靠近軍營,眾將士們紛紛迎上前去行禮。 “恭迎上將軍大勝而歸!” “大都督!” 將士們圍上前,口中什么稱呼都有,視線無不望向那馬背上的青年。 身形挺括頎長的青年躍下馬背,身上的甲衣在夜色與火光映照下泛著寒光,其上還殘留著暗色斑駁的血跡。 非是對戰時,為方便趕路,他僅著了一件輕便的甲衣,頭頂未有兜鍪,墨發冠束起,有一縷微散落下來,將其眉宇間的鋒利凜冽之氣沖淡了些許。 青年在部下們的隨同下往大帳的方向走去,路上,向留守營中的部下問了一句:“近來朝廷可曾有撥付軍餉?” 他率軍迎敵之初,便曾上書京中,請朝中按時撥付軍餉,一為時下戰事而慮,二為之后募兵做準備。 被問到的那名將軍面上喜意淡了些,沉默了一下,才道:“回大都督,未曾?!?/br> 在此次北狄犯境之前,朝廷便已有過拖延軍餉之舉,那次他們軍中存糧告急,還是大都督和安北都護府從別處籌措來的。 之后,北狄忽有異動,朝中起初甚是重視,乃至有了幾分驚慌,唯恐因糧餉而拖垮戰事,才總算是將之前拖延的糧餉加急送了過來。 但那些糧餉如今也只夠支撐兩三個月,而面對大都督的那封上書,朝中并未有明確答復,前不久倒有一封褒獎的圣旨送達,其上言:【有玄策軍駐守北境,朕心可安?!?/br> 聽起來倒是十分倚重他們玄策軍。 但光嘴上說得好聽,不給足錢糧,算哪門子倚重? 倒像是那越中用的孩子越沒人管,合該吃最多的苦,cao最多的心。 待入了帳中,有口直心快的部下道:“……就眼前朝廷斷斷續續送來的這些糧餉,能勉強養活咱們就不錯了,募兵的事,是想都不必想了!” 又道:“他們想得倒是簡單,好似打了這一回勝仗,之后便該回回都能取勝!可此次不過是碟小菜,大麻煩還在后頭,北狄數十萬休養多年的精銳鐵騎等著呢,咱們才八萬人!不盡快募兵,回頭這仗怎么打?” “到時若是……”那部下強行咽下晦氣字眼,皺眉道:“擔罪過的還不是咱們!” 有人示意他別再多說了,也有人同樣愁眉緊鎖,或不滿朝廷的做法。 崔璟解下佩劍,已在案后盤腿坐了下去。 這時,又一名副將欲言又止:“屬下聽聞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名心直口快的中年男人瞪向他:“要講就講!好的不學,專學那些磨磨蹭蹭的玩意兒做啥子!” 見坐在案后的崔璟抬眼向自己看來,那名副將才道:“屬下倒聽說,朝廷未正面回復應允大都督的募兵之請,不單是因為如今朝廷國庫空虛,糧餉難支……” 打仗歷來是最耗錢糧的,多得是被戰事拖垮一國財政的先例在,更何況如今的大盛內憂外患交替,已有山窮水盡之勢—— 但戰事也分輕重緩急,為大局慮,將錢糧向更緊要處傾斜,乃是治國者的共識,只是其中的輕與重,各人衡量的角度卻是不同。 朝中有不少官員認為,玉門關一戰后,北狄短時日內不會再敢攻來,當務之急是要解決各處內患。 而在此之外,有少部分官員,口中則又提到了另一重顧慮—— 此時說話的這名副將,與甘露殿中的一名內侍管事乃是舊識,他此刻所言,便是那名管事的好心提醒:“……有幾名官員私下向圣人進言稱大都督此次分明輕易便可將北狄鐵騎逐殺,卻又一邊上書要求大肆募兵,恐有刻意夸大危機,借機在北境壯大己勢之嫌!” 此言出,帳中幾名部將立時大怒。 “大都督在此率我等出生入死,他們穩居京中,卻有如此誅心揣測!” “哪些官員說的屁話?把他們的名字報上來!” 崔璟倒沒有太多情緒波動:“或各懷異心者,或驚弓之鳥爾,不必在意他們?!?/br> 這些揣測他向來也沒少聽過,但他從前便不在乎,或是因為他本身也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所謂忠臣。 “倒是可以不搭理他們!”那名直性子的部下道:“可是圣人呢?圣人如今是個什么意思?” 眾人神情各異,沒人回答他的話。 那名部下見狀,重重地嘆了口氣,一時煩惱又頹然,大大咧咧地半蹲了下去,一手橫放在腿上,擰著濃密的眉毛,也不說話了。 非要他說的話,他是覺得如今這朝廷,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已經都爛得差不多了! 有時他甚至想,他們這樣拼死守在這里,還有意義嗎? 可下一瞬,他心中卻又自行有了答案——他們是玄策軍。 玄策軍為大盛江山黎民而戰,絕無可能后退半步。 北狄異族兇殘蠻橫,北境是必須要守的! 可是,他們空有這份決心,卻又能支撐到幾時? 本該因打了勝仗而歡呼慶賀的帳中,此刻卻一時陷入了迷茫和消沉之中。 直到崔璟開口:“募兵之事,勢在必行?!?/br> 眾人下意識地看向他們的青年主帥。 他們大多數人都比崔璟年長,但多年并肩作戰下來,他們早已將這位年紀輕輕的上將軍當作了真正的主心骨,可以信賴追隨的一軍之主。 崔璟果決地道:“此事拖延不得,我私庫中還有些可用之資,余下的,我會與隴右及關內幾位節度使共同商榷解決之策?!?/br> 他決心要做的事,便是一定要去做的,不會因朝廷或天子的態度亦或是猜忌而改變主意。 聞得此言,眾部將們皆出聲應下,但心頭仍舊有些發沉,隴右及關內數道并不富庶,此事哪里會是那么好解決的? 這時,帳外有通稟聲傳來:“大都督,焦先生前來求見!” 焦先生乃是玄策軍中策士,前不久回了安北都護府大營中調度后方事宜,今日才剛趕來此處,聽聞大都督歸營,便趕忙過來求見。 焦先生入得帳內,先施禮笑道:“恭喜大都督大勝而歸!” 然而語落之際,看向帳內眾人,卻覺氣氛不大對——明明才打了勝仗,怎么一個兩個的都喪著一張臉? 蹲在地上的那名部下悶悶地“哼”了一聲,半扭過身子,換了個方向繼續蹲著。 勝,勝有什么用?越有本事越有責任感的孩子,在這個破家里,越容易被刁難! 只要你肯受累,便有受不完的累。只要你肯吃苦,便有吃不完的苦! 這些還且罷了,偏你受累吃苦時,還要被人猜忌! 焦先生將這死氣并怨氣沉沉的氣氛看在眼中,隱約猜到了什么,一笑道:“大都督,我等可著手準備募兵之事了?!?/br> 那蹲在地上的部下扭過頭來:“拿什么來募?難不成一人拎一只麻袋,各自去外頭扛一包沙子回來啃?” 他越說越氣,簡直覺得朝廷就是這么想的——恨不能他們只拼死打仗,而不吃朝廷一粒糧! 聽得此言,焦先生捋著胡須笑起來,搖著頭道:“這說法倒是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