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節
“且若任由那些百姓逃散四下,乃至涌入荊州,致使更多無辜百姓將士染病——這罪責,肖將軍來擔嗎?” “肖將軍要以大局為重才是?!?/br> “……” 第三日,卞軍驅逐了第三批患病的百姓出城。 腦海中仍在回蕩著李獻阻攔之言的肖旻緊緊攥著手中拿紅繩綁著的銅錢。 “將軍……”一旁的副將欲言又止,眉心緊鎖。 肖旻猛地起身:“點五千兵,隨我出營!” 他掙扎良久,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繼續袖手旁觀下去。 即便他所能做的終究有限,卻也當盡力而為……否則他肖旻不單不配為將,更不配為人! 再隔兩日,卞春梁欲率余下五萬尚未有染病跡象的將士自后方撤出岳州。 李獻已等待多時,部署好了一切,只等此一戰,親手斬下卞春梁首級。 也是此一日,京中快馬傳來了女帝的旨意,此封旨意,是回應肖旻上書李獻投毒制造瘟疫之舉,帝王之意,利落明了——當下需以戰事大局為重,待平定卞軍之亂,再論功過。 接旨之際,李獻微微含笑,看向一旁的肖旻。 肖旻垂首接旨,心間似有千斤重。 披甲佩劍的李獻轉身出了大帳:“……傳令余下全軍,隨我一同誅殺禍國反賊卞春梁!” 第484章 煉獄鍛劍 岳州側后方,即是洞庭,洞庭也早已為卞軍所占,駐守著兩萬卞軍。洞庭之后是潭州,卞春梁想要退至潭州,便要經過洞庭。 而自岳州往洞庭方向,僅有一條路可以行軍。 李獻已在這條必經之路的側方提早部署了四萬大軍。 這般動靜自然瞞不過洞庭卞軍的耳目,但今時不同往日,岳州城內十萬大軍染疫過半,優勢盡失之下局面危急,此兩萬洞庭卞軍便不敢貿然先有動作,只能將消息報于卞春梁,等待卞春梁的示下。 洞庭之后的潭州,也有約兩萬卞軍駐守,但潭州為支援岳州糧餉,如今亦是軍糧吃緊,許多士兵便受命于四處緊急“征措”糧草,眼下可以前往支援的兵力不足一萬。 至于更后方的衡州,永州,每州也各有約兩萬卞軍守城,但他們在收到卞春梁的命令之后整兵趕來洞庭,則需要至少七日時間。 卞春梁顯然等不了那么久了,拖得越久,他的人死得便越多,他不想、不甘、也自認不該就這樣被活活困死在岳州城中。 李獻將卞春梁如今的困境,以及可以調用的兵力情況,皆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他待此次截殺卞春梁的計劃有著十足的信心。 在李獻的計劃中,最好的結果本該是卞春梁染疫而亡,然天公不作美——但也無妨,如此一來,他便有親手斬殺卞春梁的機會。 卞春梁可用兵力不足五萬,且多是多日未曾吃飽飯的殘兵弱將,而他手握十二萬大軍,個個體力充沛精悍……縱然后方洞庭有兩萬卞軍接應卞春梁,卻也士氣動蕩,根本不足為懼。 他決不會讓卞春梁有機會活著踏入洞庭! 卞春梁一死,后方卞軍自然不戰而敗,他便可輕而易舉地拿回被卞軍所占下的半個江南西道的城池! 到時,他如此大功在握,那有關岳州區區幾萬百姓的小小過失,又算得了什么? 勝仗本就是用尸骨堆出來的,用些微不起眼的百姓做代價,便可削弱卞軍至此,讓卞軍成為待宰的病犬,得以最小的代價,最快的速度平定卞軍之亂——此中輕重得失,凡明智者,皆知道該怎么選。 而他的姨母向來十分明智,如無這份明智,姨母走不到今日。 在此類事情之上,李獻自認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姨母最在意的從來只有結果輸贏——尤其是時下這等飄搖局面,結果二字在姨母心中,注定凌駕于一切之上。 此事之后,即便他李獻傳出惡名又如何?他立下如此功勛,所謂惡名又能奈他何?不過只會增添世人對他的畏懼而已。 惡名亦是威名,只有強者才會令人畏懼。 他忍耐了這樣久,聽了不知多少落井下石的話,而今日便是他將這一切愚昧之言徹底踏碎之時! 李獻率大軍離營而去,滾滾馬蹄催動著他的勢在必得之心。 李獻想象了無數種勝利的方式和局面,也再三探清了卞軍的形勢,但他唯獨漏掉了一件事——或者說,他低估了必死之人的恨意,以及它們有可能帶來的變故。 卞春梁從來不是坐以待斃之人,他也從不會消極悲觀地看待任何一場戰事。 并且,他十分清楚自身優勢所在,正如他此前所言,他能走到今日,憑借得乃是人心二字。 這場瘟疫,奪下了他手中的刀,將此處變作了煉獄。但卞春梁從這方煉獄中看到了熊熊火光,并且認定這場煉獄大火,可助他鍛造出另一把利劍—— 今次他便要用這把利劍,來劈開一條生路。 卞春梁點罷那不足五萬兵士,動身之前,佩甲登上了岳州城樓。 他無法帶著那些染疫的士兵突圍,但他并不打算將此稱之為拋棄—— 此刻那些染疫的將領和士卒們就站在城樓下方,絕望不安的氣息充斥四下。 但接下來,卞春梁之言,卻扭轉了這絕望的氣氛。 卞春梁痛斥了朝廷大軍的卑鄙行徑,以及時下京師朝廷依舊不知悔改的自大冷血。 城樓下方的眾人眼中開始涌現出恨意。 卞春梁的聲音鏗鏘有力:“……天不亡暴政,焉有亡我卞軍之理!” “爾等為萬民請命,只為求一個公道,何錯之有!” “若非朝廷不仁,豈會有今時局面!” “朝廷無道,必不為天地所容!” “……” 城樓下,開始響起無數應和之音,那些聲音激憤狠厲,帶著不甘與怨憤。 這些人當中,多是尋常百姓出身,他們待朝廷本就十分不滿,此次這場人為的瘟疫,無疑讓他們的恨意再次攀升。 而卞春梁之言,則如一把火,將他們心底的恨意徹底點燃。大火瘋狂地燃燒著,無數個絕望的靈魂在這無邊火海中扭曲變形。 “坐以待斃,乃是懦弱者所為!我等縱身份低微,卻也不該如牲畜般,由他們一殺再殺!” “還有力氣的,便拿起你們的刀,去親手討回想要的公道!” “以牙還牙,以命償命,便是這世間最大的公道!” 卞春梁洪亮而沉重的聲音,帶著莫大決心:“我兒卞澄,將會與你們同往!” 城樓下方人群中,被一名士兵半攙扶著,站在最前方的那名青年,聞言倏地愣住,不可置信地仰望著上方高大魁梧的父親。 他干裂結痂的嘴唇囁嚅著:“父親……” 父親竟然連他也要舍下嗎? 他有心問,卻不敢。 他察覺到,后方的人群因為父親這句“無私”之言,而爆發出了更大的力量。 卞澄慌亂間,只見父親大步下了城樓,帶著護衛及他的幾個弟弟走向了他。 卞澄驀地跪下,顫聲叩首:“……父親!” 片刻,一雙有力的大手扶住他顫抖的雙肩。 卞澄身形一僵,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唯恐將疫情傳給父親。 但那道聲音卻道:“大郎,抬起頭來?!?/br> 卞澄顫顫抬首。 “這把劍,父親從未離身……”半蹲身的卞春梁解下佩劍,遞向長子:“今日父親便將它交給你?!?/br> 卞澄拿雙手捧著接過,他想要父親這把劍很久了,仿佛有了這把劍,他便能和父親一樣勇猛,得到所有人的敬重和追隨。 但他從未想過,他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接過這把劍。 父親的手仍在重重地扶著他的肩,父親的聲音和手掌一樣有力:“今日,吾兒可帶上這把最鋒利的劍,率領你身后最忠誠的士兵,去做他們最英勇的將軍,打一場屬于卞澄的勝仗!” 卞澄眼睛顫抖:“父親,兒子……” 他想說他害怕,但是下一刻,他的父親卻將他抱在懷中,就像幼時那樣。 卞澄倏然間淚如雨下。 淚眼朦朧間,他看到了父親身后站著的弟弟們。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雖是長子,卻不是父親最出色的兒子,二弟沉穩,三弟機敏……他這個大哥反而沒有身為長兄該有的氣派。 因此他心懷芥蒂,與弟弟們相處向來不算和睦。 但此時,他見到二弟微紅了眼,三弟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卞澄倏地扯出了一個笑。 反正也要死了啊。 怎么都要死的……為何非要做一個讓人看不起的懦夫呢! “父親……”卞澄顫顫深吸了一口氣,從父親的擁抱中抽身,雙手高捧起那把劍,大聲道:“兒子愿往!” 卞春梁眼角微紅,欣慰地看著眼前的長子:“好……!” “待兒死后,父親不必為兒收尸!”卞澄聲音啞極,扯下腰間玉佩,放在身前后,將頭重重磕在地上:“只求父親成就霸業之后,將此玉安置卞家祠堂中,讓兒子來世再做卞家子!” 卞春梁拿起那玉佩,緊緊攥在手中,聲音擲地有聲:“待為父入主京師,必追封我兒卞澄為新朝皇太子!” 卞澄再叩一首拜別:“兒愿父親宏愿得償,千秋萬代!” 卞澄身后的將領們,也紛紛跪別卞春梁。 而后,卞澄提劍起身,面向身后,通紅的眼中爆發出決絕兵氣,他將劍舉起,大喊道:“諸位隨我先行,斬殺不仁之政,報此不共戴天之仇!” 無數應和聲掀天而起。 之后,他們帶著必死之心,先一步踏出了岳州城,為卞春梁開道而去。 李獻如何也沒想到,本該被卞春梁拋棄,丟在岳州城中等死的患疫卞軍,竟會以如此攻勢率先襲來。 李獻嗤笑:“是嫌死得慢嗎?!?/br> 他并不在意,抬手下令殺敵。 那些人亦有戰馬,弓弩,更多的是手握刀槍的步兵,他們并無嚴密的陣型可言,但來勢洶洶,粗略估計,亦有四萬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