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節
離開的路上,李錄腦海中閃過了馬婉不安的臉龐。 是,他的確該將人留下善用。 畢竟如今他能夠真正掌控利用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榮王妃信佛多年,榮王便為妻子在王府中建了一座佛堂。 榮王妃如今病入膏肓,已很難下床走動,但佛堂中仍香火不斷。 一道清瘦至極的身影,此刻正跪坐在佛堂內抄經。一旁為她研磨的侍女,神情麻木呆怔,眼睛紅腫,不知哭了多少回。 抄經的人正是馬婉。 自去歲年底,她按照祖父和圣人的交待行事之后,榮王府便以讓她這個兒媳為婆母抄經祈福為由,讓她就此留在了這座佛堂內,已有足足四月之久。 她知道,這是變相軟禁。 這四個月里,她的話無法從此處傳出去,外面的消息也傳不進來半句。 這種連正面質問和明確發落都不曾有,也未給她任何說話機會的舉動,叫她愈發煎熬。出于自保,在榮王府態度未明之前,她亦不敢主動有過激的言行,然而日復一日,卻不知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多久。 她想了許多,也盼了許久,卻始終未有盼到想見之人前來。 難道榮王府打算就這樣困她一輩子嗎?那他呢?他是何想法? 馬婉心不在焉地抄經間,一向寂靜的佛堂外,忽然有動靜響起。 “見過世子……” 負責看守之人的行禮聲傳入馬婉耳中。 馬婉抄經的筆一頓,筆下洇開一團墨跡,她將筆放下,立時站起身來——是他來了! 第463章 我不能沒有你 隨著佛堂的門被下人從外面推開,一道清瘦的人影隨著門外泄露進來的光線,一同出現在了馬婉的視線當中。 已是三月末,立夏在即,來人身上仍然系著薄披,披風下一襲銀灰色繡竹長袍,與其周身溫潤清雅之氣相得益彰。 他走進佛堂中的動作并不急促,但他的目光第一刻便尋到了馬婉。 從聽到動靜便站起身來望向門口方向的馬婉,未曾錯過他這道尋找的目光。 四目相視,馬婉心弦繃緊,眼圈紅紅,欲像從前一樣喚一句“世子”,卻是未能開口。 多日未見,她全然不知他這些時日的態度與想法,以及他此時來意,于是身處這般處境的她不敢貿然開口,更不知能夠說些什么。 四目相對的瞬間,馬婉腦海中閃過萬千思緒。 這一切要從去歲冬時,她收到的那封家書說起…… 祖父于信中讓她暗查榮王府與司宮臺掌事喻增暗中是否有牽連往來,并給了很明確的線索指引——喻增入宮前,有兩名相熟的同伴曾被送入榮王府為仆。多年過去,一人已不在人世,余下一人當年則隨榮王一同來到了益州。 據馬婉查實,那人如今是益州榮王府中的一名小管事。論才干資質,此人只是中等,論出身來歷,則比不過榮王府中的那些家生子,能得一個管事之職,也是多年熬出來的資歷。 故而,客觀而言,此人并不算得榮王重用,但祖父既有明示,馬婉便只能試著去做。 也正因此人在榮王府不上不下的處境,馬婉才能以世子妃的身份,很“順利”地將其籠絡。 之后,此人暗中待馬婉這個世子妃,也有頗多巧妙示好,透露出很樂意為馬婉所用的討好之意。 一次,馬婉擇了時機,旁敲側擊地向此人打聽了與司宮臺掌事喻增有關的舊事,此人并未表露出異樣,也未否認自己與喻增幼時相識的經過。但他告訴馬婉,自喻增入宮后,二人便逐漸沒什么往來的機會了,末了又感嘆“同人不同命”。 雖然沒有提供什么有價值的消息,但對方看起來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答得也很細致用心,未有回避或敷衍。 但此人離開后,馬婉心中卻一陣陣發寒,涌現出難言的不安。 正因對方的反應太“正?!绷?,甚至在她問起喻增時,連一絲驚訝都不曾流露,而且這是一樁比她的年紀還要年長的舊事……對方竟一點也不好奇她是如何知道的?她又為何會問起嗎? 這是身為聰明人的體現,還是另有緣故? 那一夜,馬婉徹夜未眠,想了許多,關于這名管事的,關于榮王府的,關于祖父和圣人的…… 次日,她照常去給榮王妃請安,卻在即將離開時,被兩名婆子行禮攔下,只道王妃病情難愈,請她去佛堂為王妃持齋抄經祈福。 身為兒媳,尤其是李家兒媳,為婆母侍疾或祈福,都是極常見之事,她也曾主動提出過,但王妃每每都含笑道“有這份心就夠了”。 所以這不會是王妃的意思……再聯想到昨日自己與那管事的談話,馬婉很難不多想。 她下意識地說想先回去準備一二,但那兩名婆子恭順的態度中卻透出強硬,只稱“婢子們自會為世子妃備足一切所需之物”。 那一刻,馬婉腦中轟鳴,再無半分僥幸。 那名管事必是將她探聽之事傳到了榮王耳中…… 誠然,她探聽的手段也并不高明……可放眼這偌大的榮王府,處處皆是盯著她的眼睛,而無一可為她所用之人,她并沒有更加穩妥周全的手段可用。 最重要的是,祖父在信中交待她【務必查明此事】……她如此處境之下,這【務必】二字,本身就代表著冒險與不惜代價。 可如此隱秘之事,倘若是真的,又當真只是她不惜代價便可以查明的嗎? 按說祖父不會如此異想天開,圣人也不可能會…… 她也并非蠢笨之人,所以從看到那封家書開始,便察覺到了這樁差事的意義,或許并不在答案,而在她聽命行事的過程。 她覺察到了異樣,也意識到了危險,但她不能不去聽從祖父的安排……只仍寄希望于榮王府是“清白”的,私心里只盼著圣人可以通過此事打消疑慮。 但這些時日她對益州的形勢變化也非一無所查,心底那根弦,在不覺間已經繃得極緊極細了。 在冰冷的佛堂中過夜的第一晚,在陪嫁侍女蘭鶯再忍不住的一聲哭音中,馬婉心中那根弦終于還是斷裂了。 她再不能否認,她試圖探查喻增與榮王府之間的牽連之舉,大抵是觸碰到榮王府、至少是榮王的忌諱之處了,又或許是她踏進了那些她無權知曉全貌的政治斗爭的某一環當中…… 而隨著十日,二十日,五十日過去,馬婉又逐漸意識到,她作為當今右相的嫡長孫女、圣人下旨賜婚的榮王府世子妃,卻遭榮王府以這般形式堂而皇之地軟禁在此,可見榮王府如今已不再像從前那般忌憚朝廷和圣人了…… 即便只觀此舉,也已足夠說明榮王府的異心了,不是嗎? 而數月的時間過去了,祖父,圣人……可知她如今處境? 這個問題似乎是沒有意義的,大約祖父在來信之時,便已經預料到她此時、或比此時更糟糕的處境了……可是她能怨怪祖父待她無情嗎? 她嫁來榮王府,并非祖父脅迫,而是她跪下求了祖父成全……那時她口口聲聲為了馬家,可事實卻并非如此。 至于圣人那邊……她自成為榮王世子妃后,并不曾為圣人探聽到真正有用的消息,相反,她屢屢為榮王府解釋,作證…… 在圣人眼中,她大抵早已是一顆毫無用處的廢子了,此次不過是將這顆廢子變作了棄子而已。 馬婉時常徹夜無法合眼,她回想自己嫁入榮王府后的一切,只覺自己實在天真愚昧,事事處處皆充斥著自欺欺人的荒謬痕跡。 她認為榮王仁厚,便深信他不會生出反心,可人心果真就如此簡單嗎? 她一直期盼著“兩全之法”,所以在看待有關榮王府之事時,不自覺地便陷入了偏頗。 她自認自己能做到的有限,在這座榮王府中沒有可用之人,可是一切可用的人和事,從不會憑空出現,她當真試著用心去經營過嗎?她沒有,因為她潛意識里不想做出與榮王府“離心”之舉,不想讓榮王府、尤其是她的夫君視自己為詭計多端,全無真心的jian細眼線。 所以她一直只是在被動敷衍行事,從不曾積極正視過自己的處境。 她此時陷入這般境地,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可是……他呢? 從始至終,他究竟是以怎樣的立場、怎樣的心情在對待她?那些樂聲,那些允諾,都是假的嗎? 一日日地空等之下,就在馬婉已近心灰意冷之時,那個人卻忽然出現了。 此刻視線相接,李錄向她走近,眼底帶著愧疚與憐惜,卻又將這一切只化為了一句話:“婉兒,我來接你回去了?!?/br> 接她回去? 馬婉怔然,終于開口:“母親她……痊愈了?” 這于她而言,自然不是最緊要之事,但名義上她是在為榮王妃祈福,來送飯的仆婦曾說過,待王妃病體痊愈,她便可離開。 再者,眼下除此之外,其余的話,皆是不便貿然開口的。 李錄看著她,不置可否地溫聲道:“婉兒,先隨我回去吧?!?/br> 他說話間,為了安她的心,向她伸出了手去。 馬婉看向那只向自己伸來的手,白皙,清瘦,修長,卻好似有著沉甸甸的決心,及帶她離開的力量。 這么久了,他身為榮王府的世子,必然已知曉她被軟禁在此的真正原因了……按立場來說,無分對錯,卻是她刺探他家中之事在先。 馬婉心緒百轉,一時沒有動作。 李錄又走近一步,輕握住馬婉一只手,察覺到那只手干瘦了許多,李錄的手指微用力了些,將馬婉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動作里似包含無限心疼。 但他未有多說任何,只是這樣牽著她,走出了佛堂。腳步不緊不慢,卻從容堅定。 守在佛堂外的仆從行禮,無人阻攔。 佛堂外日光刺眼,馬婉看向四周景象,才真實地感受到已是一年暮春。 明媚的春景,心上人溫暖的手掌,在一并無聲安撫消解著這些時日籠罩她身心之上的冰冷昏暗、恐懼不安。 但這一切情緒注定無法被全然卸下,她心中已有許多明晰答案,以及太多想問的話。 可是她該主動提起嗎?還是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繼續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理智與情感交錯抗衡,馬婉心中茫然時,已經回到了久違的居院中。 而讓她意外的是,李錄選擇了主動與她說明一切—— 在此之前,李錄屏退了房中所有下人。 與馬婉一同從佛堂回來的陪嫁侍女蘭鶯,且站在原處未動。 馬婉見狀道:“蘭鶯,你也先出去吧?!?/br> 做夢都想將自家女郎和榮王世子的紅線扯斷撕碎的蘭鶯很不情愿,她很害怕好不容易開始看清了局面處境的女郎,又要被這狐媚子榮王世子灌迷魂湯了! 可是迎著自家女郎的目光,蘭鶯卻也清楚,當下并不是她一個侍女能任性耍橫的時候,女郎此刻如履薄冰,她身為女郎的侍女,一舉一動都要比從前更加謹慎小心。 蘭鶯只能不情不愿地行禮退了出去,將門合上。 再無第三人的內室中,李錄牽著馬婉的手,讓她在臨窗的坐榻邊坐了下去。 他卻未坐,而是在她面前屈一膝蹲身下去,輕握住了她膝上的雙手。 這個動作對處于惶恐中的馬婉而言,是安撫,是示好,更是放低姿態的體現。 馬婉覺得不妥,欲起身,但雙手被他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