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節
與此同時,剛合上公文的宋顯,看著書案旁的那只匣子,忽然也回想到了那冰天雪地中,與死亡擦肩而過的驚險情形。 每每回想此事,他腦海中最常出現的,卻是那扮作近隨的女子,雙手將刀捅入叛軍身體之后,驚魂不定地看著他的那雙眼睛。 抬首望,窗外月明風靜。 此一場雨,帶走了暮春最后一絲涼意。已近立夏,萬物日漸繁茂。 遠在益州的榮王府中,后園中的花草亦是一番爭奇斗艷的景象,著藏青色廣袖常袍的榮王李隱立于亭內觀景,一名黑袍男子出現在他身后,在亭內跪了下去請罪。 李隱未有回頭,問話聲不見怒氣:“失手了?” 男子答:“回王爺,應是有人先我等一步下手了?!?/br> 榮王聞言眉心輕動,微側首。 男子便詳說了經過,末了道:“……待我等趕到時,那山壁下只剩下了喻增的殘缺身軀,其上首級已被人搶先取走?!?/br> 榮王清朗的聲音語調沒有絲毫起伏:“首級既已不在了,那殘軀,果真還是喻增么?” 第462章 唯有殺之 黑袍人聞言便道:“屬下已親自仔細查看過那殘肢的衣著佩物,身量,及車馬旁的痕跡等……” “你做事我固然放心,但這些皆可作假混淆?!睒s王道:“此事總歸有存疑之處?!?/br> 這一點是無法否認的,這名黑衣人向來得榮王器重信任,此刻便接話道:“若死的不是喻增,那便是有人趁亂帶走了他,且替他偽造出了被殺的假象……可是何人會這么做?” “如此大費周章制造假象,必然不會是明氏?!崩铍[緩聲道:“她此刻,大約已認定喻增已死,我已順利得手?!?/br> 那背后之人造出的假象,不單是給他看的,同樣也是給明氏看的。 只是在此事之上,他比明氏更具有辨別真偽的優勢,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人失手了。 黑袍男子擰眉思索著道:“難道是喻增事先已有準備,順水推舟借此亂脫身?” 榮王搖頭:“在京師之外,他應當沒有這么大的能耐,可以足夠讓他從本王與明氏兩方人馬的眼睛下悄然脫身?!?/br> 要想知道是何人所為,便要仔細想一想,保下喻增,對誰更有好處?或者說,喻增活著的價值是什么? 脫離了司宮臺掌事的這重身份,喻增身上僅剩下的,便是暗中同他的這層牽連了……而這一層牽連中,分量最重的,大抵便是當年關于阿尚的那件事…… 李隱能想到此處,并非憑空揣測—— 他想到了兩年前,在京中離奇失蹤的玉屑。 他早欲除去玉屑,但一直未能尋到機會,玉屑神智混亂,但戒備之心極重,從不肯踏出長公主府半步。而那些年中,他尚且受制于明氏,在京師的任何動作都有招來禍事的可能,且玉屑并非知曉真相全貌者,她所能帶來的威脅,尚且可控制在喻增之下。 這種前提下,他若將手伸去長公主府內冒險行事,稍有不慎,反倒更容易主動暴露當年之事,只會適得其反,得不償失。 于是他只令人暗中在長公主府附近輪流監視玉屑的舉動,一為掌控玉屑的動向,二為等待一個不會引人懷疑的動手時機。 而就在兩年前,玉屑突然一反常態有了異動,主動離開了長公主府,并且“無比巧合”地跌落河中,躲開了擊殺,從此后再無半分線索,連明氏也未能追查到什么。 那日的一切都出現得過于巧合,甚至稱得上天衣無縫。 這兩年間,他不時便會想到此事,可一切風平浪靜,并不曾有絲毫可疑的風聲出現。 他甚至已要覺得玉屑的失蹤只是巧合了……直到今日,喻增之事,也給了他同樣的蹊蹺之感。 所以,他是否可以猜測,兩年前有人已從玉屑口中得知了喻增當年暗中去信之事,查到了喻增身上,此次便借機帶走了喻增? 若此假設為真,那此人會是何人? 誰會無端懷疑當年阿尚之死?時隔多年仍在試圖探查舊事?并且具備帶走喻增的能力? 阿尚的舊部嗎? 李隱凝神思量片刻,腦海中出現了常闊的面容。 當年與北狄之戰,常闊是領兵的主帥,也是他帶回了阿尚的遺骸……是那時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所以存下了疑心嗎? 且如今常闊之女統管整個淮南道,而唐州不過剛出淮南道地界……常闊若早有準備,那么他的確有這個能力帶走喻增。 隨著這個猜測在心底逐漸成形,李隱微攏起了眉心。 見他不再說話,似乎已有定論,黑衣男子心中不安,再次垂首請罪。 “敵暗我明,黃雀在后……難免失手?!崩铍[的聲音里依舊沒有怒氣,只道:“退下自領十杖,下次當心即可?!?/br> “多謝王爺!”黑袍男子動容又愧責,行禮后退了下去。 李隱靜望園中景象,不多時,一道恭儒的聲音自背后響起:“父王?!?/br> “錄兒來了?!崩铍[含笑在亭內石桌旁坐下,抬手示意李錄也坐下。 石桌上擺著棋盤,李錄會意,行禮坐下后,與父親對弈。 執子間,李錄溫聲道:“父王近日難得有此清閑之時?!?/br> “是啊,你我父子二人倒是有數月不曾這般閑坐了?!?/br> “這些時日,父王實在cao勞?!崩钿浢媛稇M愧之色:“兒子無能不孝,少有能替父王分憂之時?!?/br> 榮王聞言搖頭,微嘆了口氣:“我兒心敏多慧,唯有一點不好……” 他說話間,落下一子,才繼續道:“待己太過苛刻,不知愛惜自身?!?/br> “這些年來,你困于京師,已助為父良多?!睒s王面容和煦,眼底含著為人父的慈愛之色:“你能平安回到益州,我與你母親已經心滿意足了?!?/br> “至于那些瑣事,怎及我兒身體緊要?待你養好身體,自然日后不缺幫為父分憂的機會?!?/br> 李錄遂應了聲“是”。 相比于時下為人推崇的儒家思想,他的父親李隱更喜以道家修心,故而外在總給人以散漫隨性之感,待他也從無嚴苛之態及來自父權的審視威壓,且從不吝于欣賞他的長處,肯定他的付出。 在父親未被調離京師之前,父親常將年幼的他扛在肩頭,教他吹簫,抱他騎馬,為他親手雕刻木劍…… 且父親始終未有庶子女,極尊重他的母親,僅有他一個兒子,將作為父親的全部目光都給了他。 這樣看起來,他似乎很幸運,擁有這天下最好的父親。 他曾經也這樣認為,故而即便自身因迫于環境變得精于算計,心中卻從未對父親分過你我,因此他行事盡心盡力,對父親的叮囑言聽計從,真正將父親的事也當作了自己的事,從不曾有分毫怨言…… 可是現如今,他卻遠沒有從前那般篤定了。 李錄在心中緩緩吐了口氣,面上未顯露半分異樣之色,依舊恭儒平和。 行棋間,李錄主動向父親談問起如今的形勢,榮王也毫不敷衍。 末了,榮王道:“近日最常聽聞之事,莫過于那江都常歲寧,升任淮南道刺史——” 聽到常歲寧的名字,李錄眼神微有變動:“是?!?/br> “此前你讓為父再多觀望一段時日,稱其是萬里無一,不可多得的謀事奇才……現如今看來,的確如此?!?/br> 榮王眼底含笑,面有贊賞之色:“她的確十分出色,如此年少,便有如此驚人成就,智勇雙全,已可與我侄李效媲美一二?!?/br> 說著,含笑與李錄問道:“你應不止一次去信試圖說服于她,她可曾有過回應?” 李錄微垂眼:“回父王,暫時未有回音?!?/br> 榮王眼中淡淡笑意未改,語氣隨意卻篤定:“看來此人不會甘心為我榮王府所用?!?/br> “父王……”李錄忙道:“是兒子此前行事不周,方法不當,惹了她心中生厭,生了隔閡,待假以時日,未必不能……” 榮王微微搖頭,打斷了李錄的話,道:“此中牽扯不單是她一人,還有她父親常闊?!?/br> “她尚年少,或的確尚有說服她的可能??伤赣H常闊,性情剛直,一旦認定之事恐怕便很難更改了——” 李錄敏銳地察覺到了父親的態度變化,不禁道:“可父親先前還愿意多給常家一些時間……” 于父親而言,即便常家不能為榮王府所用,若可多一份割據天下的勢力出現,對榮王府卻也沒有壞處。 “那是之前的想法了,如今看來,情況有變?!睒s王道:“一則,那常歲寧起勢遠快于常人,短短兩載間,即身居節度使之位,如今手握十余萬兵力。且更為不妙的是,她如今在百姓文人間頗有聲名,前不久,滎陽鄭潮竟也歸于她門下……那些江南世家,待她也頗為心服?!?/br> “再者,自她種種舉動來看,她雖有野心抱負,卻非是我需要的亂世之才?!睒s王的目光似透過棋局,看到了局勢因那少女而出現的變化:“她殺徐正業,平定江南,殺退倭敵,助東羅掃平內亂……甚至設局殺康定山,助崔璟以兵不刃血之法,替朝廷解決了關東之患?!?/br> 榮王話到此處,眼底同時溢出贊嘆與惋惜:“她所行樁樁件件,是為定勢,而非亂世?!?/br> 這樣能力出眾,卻不肯順應大勢,而是選擇與大勢背道而馳的人,是極其稀少的。 他從中,竟依稀見到了幾分阿尚昔年的舊影……這顯然不是什么好兆頭。 “這樣的人,若由她壯大,來日便只會是阻道之人?!睒s王道:“實不可因一時惜才,而養虎為患?!?/br> 他的語氣不重,但李錄從父親的棋路中,已窺見了殺氣。 李錄微握緊了手中棋子,抬首道:“父親,兒子認為……” “錄兒?!睒s王也抬眼,目光依舊平和,卻叫李錄下意識地噤聲。 “縱使你如何強大,然而這世間萬物,總有生來便無法被馴服的存在?!睒s王拿諄諄教導的口吻說道:“為父知曉,你雖體弱,心智卻比常人更加好強。但有時若過于執著于一物,那物便會成為心中魔障,使人失去客觀視物的能力,馴服不成,反會成為對方的傀儡——” 對上那雙并不銳利的視線,李錄陡然生出被全然看穿之感。 榮王將視線重新投至棋局之上,再次吞吃一子:“面對此類不受控制無法降馭的人和物,唯有趁早殺之,方可杜絕一切隱患?!?/br> 話至此處,李錄深知自己已無法再出言阻止,片刻,拿受教的語氣應道:“是,多謝父親教誨,錄必當謹記?!?/br> 榮王還有一重原因未有明言,那便是他疑心是常闊帶走了喻增,觸及到了當年李尚之死的內情—— 于他而言,那件事,實在不適宜再被重提。 如此種種不利之隱患擺在眼前,唯有趁早著手除掉常闊父女,才是最穩妥的選擇。 一局結束,棋盤之上勝負已分。 李錄慚愧一笑:“父親步步深謀遠慮,兒子輸了?!?/br> 榮王笑著道:“父親如你這般年紀時,尚不及你?!?/br> 父子二人閑話了兩句,榮王提醒道:“你若得空,便多去看看你母親?!?/br> 李錄應聲“是”,去年一個冬日熬下來,母親原本剛有些起色的身體,而今又一日不如一日了。 知曉父親忙碌,李錄便適時起身施禮,臨去前,想了想,低聲問了一句:“敢問父親,馬婉要如何處治……” 榮王對馬婉這顆棋子的存在顯然并不放在眼中,聞言只一笑,道:“立場雖有相悖之處,但她到底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處置去留或善用,你自行做主即可?!?/br> 李錄垂眸:“是,多謝父親?!?/br> 他的父親向來如此,在底線之內,總會給予他足夠多的自我做主的權力,所以他從前從未感受到分毫壓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