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節
顧二郎和守門的書童掰扯間,常歲寧一行人馬已達。 聽到動靜,顧二郎下意識地轉頭看去,只見一名拿玉簪隨意地束著馬尾的少年人躍下高馬,寬大飄逸的衣袍之上織羽泛著華光。 顧二郎一時看得入神,直到那少年人轉過臉時,他才看清那竟是一張未加遮掩的女子臉龐。 確切來說,是一張他所見過,最漂亮的臉龐……甚至勝過了鏡中的他。 顧二郎幾乎瞪大眼睛愣住了。 常歲寧已帶著鄭潮往此處走來。 大些的那名書童驚喜出聲:“……是刺史大人!” 去年七月七揭匾時,他曾見過常歲寧一面。 另一名小書童眼睛亮起,連忙跟他一同恭敬行禮。 顧二郎聞言意外至極,這,這就是那傳聞中的常歲寧?! 怎地如此年少,又如此好看! 他自然也聽過常歲寧的年歲和樣貌,但因未曾見過,對這位常刺史的印象,便大多只停留在對方“勒索”他家中藏書與族人,以及曾奴役他抄書的回憶當中……至多再加一條殺伐掃蕩,大權在握,是個百年難遇的狠人。 總之,讓他又嫌又怕。 但今時一見……顧二郎看著那張臉,方知自己從前膚淺了! 直到常歲寧走到了跟前,顧二郎才遲遲回神行禮:“……見過刺史大人!” 一旁的書童適時道:“刺史大人,這是顧家的二郎君……來給顧十三先生送東西來了?!?/br> 常歲寧了然,原來是顧修的第二子,傳聞中江都最漂亮臭美的那只花孔雀啊。 她含笑向這位顧二郎點了點頭,未做停留地進了院中。 見顧二郎沒有離開的意思,書童面帶苦色地小聲道:“顧二郎,您就別為難我等了……” “把東西給他們……”顧二郎打斷書童的話,轉身就走:“隨我回去?!?/br> 他要回家,找父親商議一件事去! 無二院中的管事之一聽聞常歲寧親自前來,忙趕來相迎,甚是驚喜惶恐:“不知刺史大人前來,有失遠迎了!” 這位年約四十的管事姓茂,是當初常歲寧作檄文討伐徐正業時尋到的文人之一,與呂秀才是好友,去年得呂秀才急書召喚而來,如今在無二院中任管事職,處理院內日常雜事。 “臨時興起,過來看一看,不必驚動各處?!背q寧笑著引見:“這位乃是鄭潮,鄭先生?!?/br> 茂管事聞言甚驚異,滎陽那位鄭潮鄭先生? 他不禁肅然起敬:“在下壽州茂則,久仰鄭先生大名了!” 鄭潮笑著抬手還禮。 聽常歲寧提出想四處看看,茂管事便熱情地在前帶路。 文學館中,各學堂的學生們正在上課,見窗外突然出現茂管事的大臉,原本正有些犯困的兩名學生嚇得一個激靈,連忙坐直了身子。 常歲寧頭一回見學生上課,便也湊到窗邊來,往學堂里看去。 堂內立時一陣嘈雜躁動。 “肅靜,肅靜!”授課先生敲了敲戒尺,嚴肅的目光向引起躁動的常歲寧掃來。 一個顧家二郎已經足夠煩人了,這又是哪家的漂亮顯眼包?竟也來禍害他正值年少的學生們! 怎不見這些顯眼包們去隔壁的學堂?那里全是三十歲朝上的老文人們。 隔壁的隔壁,還有蒙童班,卻也不見這些人去——合著上尊老下愛幼,專挑中間的禍害! 待會兒放了課,他必須得找幾個管事好好說說此事了! 先生氣不過,甚至瞪了常歲寧一眼。 常歲寧立即識趣地退開了。 再去算學館時,常歲寧有了經驗,便未有再湊近上前。 出了算學館,便是醫學館了,這里的學生們不再拘泥于課堂之上,幾名女學生正在院內晾曬草藥,也有人在廊下守著爐子上的藥罐。 來到工學館時,便吵鬧得多了,敲打聲,鑿刻聲,還有爭吵聲。 “我祖上八代都是木匠,我說行不通就是行不通!”一名穿著短打的匠工,正在鋸著什么東西,嘴里說著:“書上的東西也未必都可信……上了手的人才能知道!” 另一名文人模樣的男人不服氣地奪過他手中鋸子:“那我便上手一試,我今日偏不信了!墨家流傳下來的珍籍所載,豈會有假!” 二人一個賽一個固執,爭吵間越來越多的工匠和學徒圍上前,眾聲交雜。 常歲寧阻止了茂管事上前勸說,共之一事,有分歧爭執才能有進步。 她與鄭潮最后來到了農學館。 農學館因需要實地種植養殖,占地范圍也是五館內最大的,學館占據了無二院大半后院,卻后院之外,又先后擴出了幾畝空地以備使用。 在農學館中,鄭潮意外地見到了一位小故人。 “鄭伯父!”見到鄭潮,元灝也很驚訝。 第453章 新新之人,她甚愛之 “……無際?”鄭潮定睛瞧了瞧,才算真正將人認出,滿眼意外地問:“你何故會在此處?去年不是隨族人一同遷往冀州去了?” “途中有些變故分歧,阿姊便帶我離開了?!痹獮⑽醇氀?,也不曾抱怨,看向常歲寧,神情感激:“幸得刺史大人好心收留,我與阿姊才能在江都得以安身?!?/br> 鄭潮會意,在心中略一嘆息,卻也并不深究,只感慨道:“你們姐弟二人能順利來到江都,便是莫大幸事……” 說著,見元灝穿著簡便的粗布袍,褲管微挽起,布鞋上沾了些泥巴,不由問:“如今你是在這農學館中學習?” “是?!痹獮溃骸盁o際心中向往農學,便求了刺史大人身邊的王長史,允我入農學館?!?/br> 看著元灝眉眼間雖依舊存五分稚嫩,但神情卻堅定坦然,鄭潮心中那短暫而淺顯的惋惜之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說的欣賞與欣慰。 小小少年周身仍有端方文氣,粗布衣衫不曾掩去他的書卷氣質,反而為他添了兩分“去虛存實”的可靠之感。 須知,這聽來尋常的可靠之感,出現在一個不過十一歲的孩子身上,卻是極罕見的。 “人之所學,一為修心明事,二為造福社稷生民……二者得成其一,便算學有所成?!编嵆闭嫘姆Q贊道:“而你小小年紀,二者皆備,實在難得。你祖父與父母若泉下有知,必然也十分欣慰?!?/br> 后半句,元灝并不確定——他不確定祖父和父母是否會愿意看到他如今的選擇。 自他出生起,祖父和父親便將他當作了未來的元家家主栽培。 可如今他們不在了,昔日的元家也不在了。 現在和以后,他只想和阿姊好好地活下去,若有余力,他還想讓更多像他和阿姊一樣的人、或處境比他更惡劣的人,都能活下去。 人想活,首先得吃飯,所以他選了條最“直接”的路。 與鄭潮短暫地敘舊罷,元灝與常歲寧道:“大人,請您稍等上片刻,無際去去便回!” 常歲寧含笑與他點頭。 元灝很快跑走了,這間隙,幾名農學館的先生和七八位通曉農事的婦人聞訊上前來,在茂管事的指引下,向常歲寧行禮。 常歲寧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們,與他們問了些館內之事。 說話間,元灝跑著回來了,他雙手各拎著一只沉甸甸的籃筐,筐內滿滿當當竟全是菜蔬,常歲寧瞧去,只見有胡瓜,茄,韭,還有好幾種青色茹菜。 “這些皆小子所植,今日初才摘下,本欲讓人送回刺史府的——”元灝道:“大人既至,剛好親手獻與大人!” 見元灝提得略吃力,康芷適時上前接過,有兩棵韭菜掉在地上,元灝忙撿起來放進筐里,很是珍視。 常歲寧抬手輕翻了翻,菜蔬皆是常見的菜蔬,但是不常見之處在于看起來十分鮮亮,賣相上佳,以及:“這些并非時令之物吧?你是如何種出來的?” 元灝:“回大人,這是小子和幾位師傅,在去年臘月時,陸續在溫棚中植種而成?!?/br> 常歲寧看向他:“溫棚?” “棚屋封閉良好,下通火窖送溫,是為溫棚?!痹獮溃骸按朔藭纤d,百年前便早有人用過,只是未能大范圍流傳下來,因為……” 元灝說到此處,欲言又止。 “因為此法現世時,彼時在位的天子,以及許多儒家官員嚴斥了此法?!背q寧接過他未敢說完的話,道:“他們認為,不時之物不食,此乃違背天地時令之物,食之有傷身體根本?!?/br> 雖提及天子與儒家之說,常歲寧的神情卻并不嚴肅或忌憚,而是笑著問元灝:“那你呢,你是如何看待此種說法的?” 得她此言,元灝才敢略放低聲音道:“小子認為,相比此中所‘傷’,饑餓和霉變、腐壞之物帶給人的傷害更為直觀嚴重……更多時候,百姓于饑寒時,有東西飽腹,才更為重要?!?/br> 他并不直接反駁所謂“不時之物”會傷人的說法,因為如今他也無從證明反駁。 他只說自己認定的:“再者,溫棚種植之法,若果真是為‘逆轉時令’之法,那也是為一大進步,若能深入鉆研,說不定能帶來新的思悟?!?/br> 縱觀古今,一種全新之技的產生,影響的通常不止是這件事物本身,而是可借由此中帶來的技術進展,衍生出更寬廣多面,意想不到的影響。 元灝說罷,未聽到常歲寧的回應,趕忙抬手施禮:“這些皆是無際空口而談,或不可取,大人聽一聽即可……” “不?!背q寧回過神來,笑著道:“我認為甚是可取?!?/br> 她方才一時走神,是因想到了自己——嚴格說來,她不就是最大的“反時令”之物嗎? 像她這種陰陽逆轉者,都可存于世間,這些漂亮新鮮的菜,為何不能呢? 或因自身太過新奇,常歲寧對新奇事物的接受程度,便也遠遠超過常人。 且正如元灝所言,此菜不僅只是菜,而代表著一種全新之技的出現。 若面對新鮮事物,只一味恐懼于它帶來的不可控,便拒絕,逃避,那么這個世道,便很難有她想要看到的進展。 這也是當初她一下便被沈三貓吸引的原因——心存好奇是世人探究萬物的起源,新與奇才能帶來無限可能。 若說沈三貓是“奇”,那元灝,便是“新”。 年紀也新,腦子也新,此新新之人,她甚愛之。 此刻,常歲寧看向元灝的眼中,便帶上了不遮掩的贊賞與喜愛。 她的認可和贊賞,讓元灝有了繼續往下說的勇氣:“且此法之所以未能推廣,同所需成本過高也有干系,燒火窖植之,對大多百姓而言,費大于利?!?/br> 常歲寧便問:“可有更好的想法?” “暫時稱不上有確切之法,但我想再多試一試……”元灝道:“故而,無際斗膽想向大人求得一處,再求一物?!?/br> 常歲寧示意他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