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節
他爬坐起來,最后看了一眼母親的淚眼,聽從地逃離了那個地方。 恐懼的支配下,他一直跑,直到再沒有分毫力氣,在無人處跌倒,昏迷了不知多久。 再醒來時,他回過神來,大哭著狠狠扇了自己無數個耳光,他怎么能真的拋下母親一人離開了! 他發瘋般回去找母親,好不容易找到那個地方,那里卻已經沒了人影,他只在角落里發現了腥臭的人骨碎肢。 他覺得此生都再也無法原諒自己了。 但求生的本能讓一個八歲的孩童沒辦法一直停留在悲傷之中,接下來的日子愈發艱難兇險,他偶然間認識了一個年紀相仿的同鄉孩童,那個孩子很機靈,一路幫了他很多。 但一次大雨,一次高燒,卻還是要了那個孩子的性命。 那孩童臨死前,拿模糊的聲音說,倘若他還能活著,如果見到他走散的母親和弟弟…… 見到之后呢? 那孩童話未說完,便沒了聲息,留給他的只有一只木刻的平安鎖,和沒說完的半句話。 他將那孩子埋了起來,攥著那代表那孩童身份的平安鎖,繼續往前走。 從那后,一是為了方便幫那男童尋他母親和弟弟,二是有心掩藏自己罪臣家眷的身份,再與人說起時,他便用了那男童的名字,那時他尚未想到,這個名字一用,便用到了今日。 后來,他和幾個孩子遇到了一行商隊,那群商隊大發善心地帶上了他們,半月后,便在途中轉手將他們賣了出去。 輾轉之下,他們落入一位伢人手中,那伢人看了他們的牙口,給他們換了干凈衣裳,笑著說要送他們去過好日子了。 他在途中認識的兩個孩子,進了榮王府。 而他,據說因生得格外順眼,被伢人送進了宮內,凈了身,成為了一名內侍。 喻增說罷這些,啞聲道:“那年奴九歲,殿下也才八歲?!?/br> 常歲寧心緒繁雜莫辨。 九歲的“喻增”所經歷的,比他先前告知她的還要更加苦難顛沛。 原來,他并不是真正的“喻增”,而另有著他從未言明的身世來歷。 八九歲是個有些特別的轉折點,似乎從一個無知的孩子,開始萌發了為“人”的意識。 她就是在八歲那年,成為了阿效的。 也是那一年,阿效屢屢成為那些皇子們欺凌的對象,記得一次課畢,三皇子李意帶著人,將阿效推到了淺池中戲弄。 常歲寧回憶間,道:“那次,是你下水將阿效救了上來,那些內侍都不敢得罪李意他們?!?/br> “實則,奴那時初入宮中,并不知宮中皇子們的勢力派系……”時隔多年,喻增才吐露彼時的真實想法,他自嘲道:“奴只是見一錦衣孩童落水,想來若能救下,或能得到一些賞賜……” “我事后猜到了?!背q寧看向阿點的方向,道:“但是那又有什么妨礙,你幫了阿效便是幫了,我記下那個人情了?!?/br> 但在那些人眼中,這個新來的不懂規矩的內侍卻是惹了三皇子不快,三皇子未說什么,司宮臺里的小管事們,已經視他為麻煩了。 隨意尋了錯處,便可罰他跪上半日,再抽了幾鞭子,丟回住處自生自滅。 李尚雖年幼,卻早知宮中風氣,料到他事后會有麻煩,尋了母妃將他求來這象園偏殿做事,但明氏未允,冷靜理智地告訴她:【不可再惹是生非了】。 李尚焦灼時,找到了榮王。 那時榮王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剛成了親,閑人一個,灑脫得很,常常會到宮中陪他的皇兄解悶,向太后請安,因性子有趣而無爭,在一群皇子皇女間也很受歡迎。 年幼的李尚很喜歡這個小王叔,他溫和又平易近人,在她和弟弟受欺負時,還會出面幫她,并教給她很多道理,像兄長,像父親。 在李隱每月進宮請安的那天,李尚早早等在了他必經之處。 李隱笑著答應了,他說:【這還是阿尚第一次主動開口求小王叔,小王叔怎能不幫?】 他雖無太多實權,卻到底是個王爺身份,又因從無架子,在宮中很吃得開,想要保下一個犯了錯的小太監,且還是做得到的。 細雨中,喻增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袱,一瘸一拐地來到那座象園旁的偏殿時,八歲的李尚和他說:【這里雖然偏僻了些,但不會再有人隨意欺凌你了!】 來到安置喻增的偏房中,叉腰仰頭看著漏雨的屋角,李尚有些赧然,但很快與他保證:【日后,我們定能換個好地方住的?!?/br> 彼時,也不知那八歲的孩子,到底何來的底氣說大話。 九歲的喻增眼中包著淚,與她道:【這里就很好!奴來修,奴會修補屋頂!】 彼時,看著那雙淚眼,李尚驚喜地覺著,這個小內侍真不錯,還會修屋頂,她都還沒學會呢。 她問他:【你叫什么?我是說,你原本的名字?!?/br> 喻增幾乎習慣性地脫口而出:【奴叫喻增,兗州人,在逃難的路上,與母親和弟弟失散了……】 他一路都是這么說的,和被賣進榮王府的那兩個孩子也是這么說的,他只能繼續這么說。 他彼時未曾想到,這句謊話,會讓面前的女孩子記了很久很久。 天氣很快晴了,屋頂也很快修好了,李尚成了李效,日子rou眼可見地變好了。 喻增也以為日子會一直好下去,直到那一年的冬日,他冒雪出宮去榮王府傳話時,榮王與他說:【來得剛好,幫我認一個人吧?!?/br> 第450章 全部的真相 那一日,喻增見到了他的母親,他的親生母親。 他才知,原來母親還活著。 但母親兩條腿全殘了,似乎經歷了許多難以想象的折磨,精神也不大好了,卻還認得他,見到他,第一刻便驚喜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懼怕,卻無法拒絕與母親相認,他虧欠母親太多了,遠不止是生恩。 那天,那間昏暗的屋子里,只有抱在一起痛哭的母子和榮王李隱。 “那時,我萬分慶幸母親還活著,但更多的是害怕罪人之子身份暴露的事實……” 喻增回憶的口吻已不再有那時的慶幸與害怕,他似一個旁觀者,有些麻木地道:“但榮王卻告訴我,他數年前游歷山水時,曾經過兗州,與我父親萍水相逢,頗為投緣……他也認為我父親德行厚重,做不出貪污之事,哪怕他并未能找出可證明我父親清白的證據?!?/br> 也是那時他才知,榮王妃的父親正是負責查辦兗州貪污案的官員之一,榮王也是因此,偶然看到了他與母親的通緝畫像。 “榮王那時告訴我,他人微言輕,也不愿攪入官場渾水之中,故而他無法為我父親翻案,但是他可以替我保守秘密,并照拂安置我的母親?!?/br> 多年后,他不禁想,那時榮王所言,果真都是事實嗎?榮王與他父親果真相識嗎? 他無從考究追溯了。 但是當年那個九歲的他,深信不疑,并心存莫大感激。 常歲寧聽罷這段往事,語氣聽不出情緒地道:“所以,他起初待你是施恩,并非脅迫?!?/br> 誰也不知那時的榮王是否已起異心,但是她知道的是,她這位小王叔,的確很擅長“與人為善”。 他也曾笑著教過年幼的她,與人廣結善緣很重要。 她記得很牢,他自己果然也做得很好。 “是……”喻增垂下眼睛,道:“起初奴也有些不安,但他從未讓奴做過任何事,連探聽消息也不曾有?!?/br> 一年又一年,榮王依舊灑脫無爭,母親也被照料得很好,于是他慢慢放下了不安,將榮王視作了心善可敬的恩人。 “直到那年,我自以為是,要為你尋親?!背q寧的眼神有些遙遠:“而你依舊選擇保守秘密?!?/br> “殿下對奴的好,讓奴萬分感激惶恐……”喻增清楚地記著,那年是在軍中,殿下不過十三歲,身邊剛多了幾個愿意跟從的人,初長出微薄羽翼,便惦記著要為他找回母親和弟弟。 他心中很慌張,便推說,隔了這么多年,或許早已不在人世了。 但殿下笑著對他說,總要試一試。 于是,他只能將那一直帶在身上的木刻平安鎖,雙手交給了殿下。 事后,他向殿下打聽過幾次進展,殿下皆說,尚無音訊。 他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但突然有一日,殿下有事離開了軍營,那時僅為小小武將的常闊笑著找到他,告訴他,人找到了。 又與他說,先前尚不確定,殿下怕他失望,才說尚無音訊。 他毫無準備,便見到了那雙母子。 那婦人鬢邊早早生出了白發,雖特意換過了衣裳,仍看得出日子過的極苦。 她手中牽著的男孩很瘦,不過八九歲大,所以當年分開時,那男孩顯然尚不記事,初見到可以依靠的“兄長”,沒有猶豫地就撲上去喊“哥哥”,并拿出一模一樣的木刻平安鎖證明身份。 那婦人卻顯然遲疑了,拿兗州話,怔怔地問:【阿增,是你嗎?你長這么大了,阿娘都要認不出了……】 可她兒子就是叫喻增,那平安鎖也不會出錯。 【八歲和十四歲,長得當然不一樣了!】常闊哈哈笑著說:【查過了,不會有錯,你們娘仨說話罷!】 常闊離開,帳內只剩下了喻家“母子三人”。 婦人走上前來,握住喻增的手臂,驚慌不定地掀起喻增的衣袖,看了他的左臂。 那里沒有胎記…… 婦人的眼淚突然下雨般砸下來。 次子還在殷切地喊著“哥哥”。 “喻增”知道,婦人已經知道他不是原本的喻增了,甚至也能猜到她真正的長子已經死了。 但讓他意外的是,那婦人抬起頭時,卻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他是否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喻增”明白了她的心思。 這帶著小兒子生存的婦人太苦了,苦怕了。 【逃難時,發了場高熱,很多事情記不清了……】他便暫時將錯就錯,模棱兩可地說:【身上只有這木鎖,只記得名字了?!?/br> 婦人眼里的淚更洶涌了,卻破涕為笑,將他死死抱住,像抱著救命稻草:【不會錯的……你就是娘的兒子!我可憐的兒??!】 他原本沒想一直瞞下去的。 但他那時也只有十四歲,不懂何為真正的輕重,次年隨軍回京時,他去見母親時,向他眼中的恩人詢問,是否該向殿下坦白這一切—— 那時的榮王嘆息一聲,與他說:【阿尚年少氣盛,剛沾染軍中兵氣,愛憎分明,最忌諱欺瞞……先等一等吧,等到時機合適時?!?/br> 他便選擇再“等一等”,等待的過程中,他因愧疚不安而愈發忠心勤奮,于是殿下待他愈發看重。 再之后,殿下成了儲君,他則是儲君身邊最受重用的侍從。 他開始僥幸地想,或許能一直這樣下去,他待殿下并無異心,他只是和榮王守住了一個有關身世的秘密,而殿下與榮王這般親近……這一切,是可以互存的。 一切只在這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