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節
翌日,她和往常一般時辰起身,在院子里練罷了槍法,沖洗一番后,換上了喜兒備好的衣物。 紗袍輕軟,是嶄新的料子,淡淡天青色軟紗廣袖,肩頭繡有祥云與瑞獸圖紋,皆是好寓意。 此值陽春三月,刺史府的后園,便是一方縮小的江南景。 華亭建于園中池水中央,池水碧綠,荷葉初青,有幾尾錦鯉穿梭其間。 常歲寧坐在臨水的一面亭欄上,一腿屈起,一腿垂在外沿,抱臂靠著欄柱,望著對岸的景象,看得入神。 附近人等她已悉數令人清退,唯獨對阿點不曾設限。 小動物似嗅得出無害的氣味,阿點生性爛漫,很輕易便得到了黑栗的信任。 此刻阿點便帶著橘子和黑栗在柳樹下打鬧,橘子邦邦打了黑栗兩拳,便飛快爬竄上樹,黑栗仰頭沖它吠叫著。 再不遠處,榴火一家三馬在樹下吃草,甩著尾巴,姿態閑適。 常歲寧靠坐在此,遠遠瞧著,眉眼間也有著短暫的閑適與安寧。 直到她聽到有腳步聲朝此處而來。 此亭建于水中,一道木橋連接岸上。 身穿朱袍,膚色比常人更白皙的男子一步步走過木橋,來到了亭邊,先看向亭內之人。 她未坐在亭內石凳上等候,而是姿態隨意地靠坐在亭欄上方,用長輩看待晚輩的目光來說,是連個正經的坐像都沒有。 她外罩著天青色廣袖紗袍,腳踩白底新靴,抱臂靠坐,一頭濃密的烏發既未梳成女兒家發髻簪上珠花,也未高束起整潔的馬尾,只是拿一根緞帶敷衍隨意地系在腦后,有一縷短些的還散落了下來,看起來只圖一個輕松,不受分毫拘檢,全無見客該有的模樣。 但正是這樣的散漫,讓喻增駐了足,一時竟未有立即踏入亭中。 直到亭內之人開口:“既來了,便坐下說話吧?!?/br> 這道聲音便如同此刻她的人一樣,透著不經意的散漫放任。 喻增心間微震,向她看去,卻見她并未轉頭看他,依舊看著水上和對岸。 他抬腳,進了亭內。 但這個角度光線之下,他亦看不清她的臉,清晨的日光落在水面上,蕩出層層波光,模糊了她的面容輪廓。 面對常家女郎,喻增自認,即便對方官居淮南道節度使,手握重兵,他卻也絕不至于有半分拘謹和不安—— 可這份拘謹不安,此刻卻是切切實實地出現了。一些本能,竟比答案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這數月來,他在江都刺史府中,想到了許多以往不曾深究的細節,因此萌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念頭,此刻那些念頭皆朝著他奔涌纏繞而來,讓他一動也不能動。 他久久不動,那少女終于回頭看他,視線平靜漠然:“不坐下嗎?” 對上那雙視線,喻增一雙微揚的鳳目輕顫了顫,聲音是多年未有過的茫然:“我不知……是否當坐?!?/br> 四目相視,常歲寧也在久久注視著他。 喻增今年也不過三十余歲,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漂亮皮相,歲月并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大改了他周身的氣質。 因此,對著這張臉,常歲寧很輕易地便能看到往昔之事。 她并未多言試探,也無心思去試探,只平靜地問他:“阿增,可否告訴我為何?” 這一聲問,讓喻增眼底掀出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瞬間,他腦中有無數聲音炸開。 是常闊他們發覺了什么,是那離奇失蹤的玉屑說了什么?所以他們,便要這常家女娃,假冒殿下來試探他,誆詐他? 但一切基于常理的質疑,卻都在那道目光下頃刻被碾得粉碎,化作了那束晨光下飛舞著的浮光粉塵。 須知,他跟隨了殿下十多年,是十多年…… 沒人能在他面前扮作殿下而不被察覺,更何況本是兩張并不相似的面孔。 于是,他也最終如那些粉塵般微小,慢慢矮身跪了下去。 他雙手撐地,仰首間雙眸已有淚光閃動,聲音亦顫如塵粒,破碎不成形狀:“殿下……您是何時……” “我該答你嗎?!背q寧垂眸看著他,問:“我該答一個,參與過殺我之人嗎?” 此言如利刃,在這主仆生死重逢之間,劃開了一道冰冷的天塹。 一瞬間,喻增眼中含著的淚似同凝固。 在那雙眼睛的垂視下,他只能垂下眼,淚珠砸落在朱紅衣袍之上。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伏低身形,雙手將那物捧起,聲音沙啞堅定:“……惟請殿下,賜奴一死!” 常歲寧看著他手中捧著的匕首,無聲復雜一笑。 時隔這么多年,仍時刻帶著她當年賜給他的匕首,卻也同時承認了參與殺她的事實。 人啊,人心啊,想勘破,何其難。 第449章 重新說一說奴的故事吧 片刻,常歲寧才道:“起初從玉屑口中得知是你時,既動不得你,也輕易試探不得,于是只能耐著性子等待時機——” 將額頭貼伏在地上的喻增怔怔,卻已無半點意外,所以,玉屑的失蹤是殿下所為……早在那時,他所見到的便是殿下了。 “可如今在這江都之地,我想殺你,已是再簡單不過了?!背q寧的視線從他手中的匕首上移開,聲音愈發聽不出情緒:“又哪里用得著你來請我殺,并讓我親手來殺?!?/br> 她道:“我今日見你,是想聽你親口說一說當年選擇背叛我的原因——” “叛了便是叛了,我卻還要追問原因,這似乎很不瀟灑,遠不如直接殺了來得灑脫?!?/br> 常歲寧重新看向水面,語氣里卻并不見自嘲,也不曾賭氣,她很坦然并能做到自我接納理解,不與自己為難:“但你與旁人不同,我想不通,便必須要問個明白。且我認為,你也需要給我一個清楚的交代,而非二話不說,便捧著匕首,求我殺你?!?/br> 喻增聞言,淚水突然愈發洶涌。 他顫顫地放下了手,身體因巨大的情緒起伏而微微抽搐著,他試圖抬起頭,幾欲開口,話語卻破碎不成聲。 “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嗎?!背q寧似有若無地緩緩吐了口氣,自行問道:“那我問你吧——你是何時開始為榮王辦事的?” 喻增為榮王府辦事,是她通過孟列查到的一些蛛絲馬跡,再結合榮王此前刺殺崔璟之事,推斷出來的結果。 而圣冊帝給她的一封密信,也間接印證了此事。 那封密信是她身在東羅時收到的,是連同大盛朝廷告知東羅,會遣使臣前來旁觀新王登基大典的文書,一同送到東羅的。 圣冊帝在信中提醒她,喻增極有可能是榮王的眼線,此中嫌疑,不單在于榮王借喻增窺聽天子與朝廷機密,或還牽涉昔日先太子府—— 換而言之,圣冊帝欲讓她明白,在她還是先太子李效時,喻增極有可能便是榮王的眼線了。 因此,圣冊帝讓她多加“留意提防”。 在這件事情上,常歲寧大可以揣測女帝的企圖,卻不必懷疑對方話中有假——以假話挑撥離間,此等拙劣手段,不會出現在這位帝王身上。 且孟列查到的那些可疑之處,雖零散,卻也已能大致證實她的猜想了。 而從喻增一直在暗中助榮王行事,也可反推出,當年喻增借玉屑之手毒害她一事的幕后主使,或與榮王也難脫干系。 但倘若這一切猜想都是真的,常歲寧也依舊有想不通的地方—— 見她提到“為榮王辦事”時,喻增的反應已間接默認了此事,常歲寧便問出了自己的不解:“所以,你一直都是他的人嗎?” 若是如此,可為什么,她從前竟半點也未察覺到他的異心和虛偽? “不……”喻增終于得以發出還算完整的聲音,他垂著頭,閉眼一瞬,顫聲道:“奴并非如此……奴九歲入宮,伴在殿下身側足足十二年,再與殿下分別三載,從未曾生出過半分待殿下不利之心?!?/br> 風吹過,常歲寧長睫微動,釋懷般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至少證明我昔日的確不曾錯信你,如此也好?!?/br> 如此似乎好接受一些了。 但如此,似乎也讓人更加不好接受了。 也好,也很不好。 常歲寧看向跪在那里,雙手無力撐地,垂首顫栗的喻增:“既然十五年都是真的,那第十六年,我死去的那年,榮王究竟做了什么,才讓你選擇背叛了我?” 這個問題對喻增來說似乎很難開口回答,他顫然流淚,難以遏制洶涌的情緒。 常歲寧吹著風,自行說道:“人于一夕之間改變念頭,常見三種原因,一是雙方反目,二是為利所誘,三是被羈絆裹挾?!?/br> “我信自己不曾做過愧對你之事,所以不會是一。我信你待我有幾分真心和忠心,功名利益很難將你打動,所以不會是二?!背q寧道:“思來想去,似乎只剩三了?!?/br> 而喻增的羈絆,無非就是他的母親和弟弟。 很好想象,也很俗套,但人活在俗世之上,便注定被俗世情感羈絆,這是人生長在這俗世里的根。 “那就是,李隱拿你的母親和弟弟要挾你了?”常歲寧眼底仍有困惑:“可若是如此,拋開其它不談,你既這般容不得你的母親和弟弟涉險,那這些年來,你又何故甘愿仍為榮王做事?你在天子眼下,如履薄冰,隨時都有可能將他們牽連至粉身碎骨萬劫不復的境地——” “而遠在益州的榮王,已無法再威脅到你這司宮臺掌事的親人,他又是如何讓你繼續聽命于他的?” “莫非,你自認別無選擇,竟甘心‘將錯就錯’,甘愿奉他為主,要與他共成大業嗎?”常歲寧最后問出了一個聽來荒謬的推測,這荒謬的推測,已是她結合現有線索,所能想到最合理的可能了。 但除非喻增真的瘋到毫無邏輯章法了。 否則這背后,必然還藏著孟列未曾觸及到的真相。 常歲寧問話的過程,也是喻增逐漸平復心緒,找回神思的過程。 他從這令人震驚的,匪夷所思的重逢中暫時抽離出來,終于可以開口,以相對正常的語序,給舊主一個完整的交代。 “殿下既然還愿聽一聽奴的交代……”喻增的聲音低啞,艱難地扯了一下嘴角,諷刺悲痛地道:“那么奴,便重新向殿下說一說奴的故事吧?!?/br> “奴是兗州人氏,這是真的?!彼脑捳Z聲很慢,如同揭開內心最深處的舊傷:“奴八歲那年,兗州大旱,赤地千里。跟隨母親逃難離開兗州,也是真的?!?/br> “但我逃得不單是旱災,還有罪禍……我的父親,是兗州一位小縣令,兗州賑災不力,有人私吞賑災糧款,朝廷嚴懲了許多貪官污吏,我父親也在其中之一?!?/br> “但母親說,父親是被栽贓,是替人頂罪……我不知真假,我只知母親帶我逃了,混入了流民之中,趁亂出了兗州?!?/br> 但他的母親只是個妾室,做妾室之前,是個富戶家的侍婢。 所以她沒有任何可投奔的人,也沒有很出色的自保能力,唯有一張好看的皮囊,和一個隨了她長相的稚子。 這樣一對母子,在逃難的途中,身處雜亂的人群里,會有什么遭遇,并不難聯想。 女人很可憐,稚子也很可憐,在那樣人吃人的環境下,所有弱勢群體的悲慘都會被無限放大。 他們遭受的不單是忍饑挨餓,看不到前路的恐懼,還有難以想象的凌辱。 很多次,他都以為自己要死了。 有一次,遍體鱗傷的他甚至要被那些人蒸煮而食,母親尋到了他,毫無尊嚴地跪在那些人面前求了又求,母親將要被拖下去時,沖他大喊,讓他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