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節
是薺菜的聲音。 回答她的是郝浣:“是,大人正在車內與魏侍郎說話?!?/br> 常歲寧便往車外看了一眼,道:“此事說來話長……看來今日是沒機會詳說了?!?/br> 魏叔易:“……?” 見常歲寧站起身來,他甚至抬手想要將人攔?。骸俺4淌贰?/br> 常歲寧到底還有一絲人性未曾泯滅,大方地道:“你回京后,去問段真宜吧——便同她說,我允許她說出來了,便不算泄露?!?/br> 魏叔易絕望的手懸在空中,神情感激又痛苦:“……” 準許他知道,卻又不讓他立刻知道……這是什么人間酷刑? “魏侍郎走好,恕不遠送了?!背q寧心安理得地下了馬車。 魏叔易坐在原處,只覺自己很難走好……如此酷刑加身,回京這一路,他能有幾個成眠夜? 他只得長嘆一口氣,往后靠去,抬起一手拍落在額頭上,認栽般喃喃道:“魏子顧……報應啊?!?/br> 常歲寧神清氣爽地離去,見薺菜迎上來,便問:“何事?” 薺菜:“有人想見大人?!?/br> 常歲寧抬眉,今日怎這么多人想見她? 這次想見她的人,是石滿。 石滿是托關系——也就是石老夫人,同薺菜打了商量,才將話傳到了常歲寧耳中。 石滿及那幾名部將,仍被拘禁在那座帳內,他們不得擅自外出,所以石滿只能請常歲寧過來。 石滿是私下托了母親,其他幾名部將尚不知情,此刻見常歲寧進來,表情多是意外不解。 “是我請了常刺史前來?!笔瘽M行禮罷,側身道:“常刺史請坐下說話吧?!?/br> 常歲寧點頭,在石滿所示意的位置上盤腿坐下,見石滿站著未動,便道:“石將軍也請坐吧?!?/br> 石滿猶豫一瞬,為了方便說話,才與常歲寧對面而坐。 其他幾名部將暗暗交換罷眼神,或坐或立,都沒有多嘴說話,只凝神等待上首那二人開口。 第443章 當執利劍伐道 “今日才算真正見到常刺史真容?!笔瘽M拿微沙啞的的聲音道:“常刺史比石某想象中更加年少?!?/br> 常歲寧一笑,禮尚往來般道:“石將軍也比我想象中更有決斷?!?/br> 此話未否認她之前探聽過石滿的性情作風,連人家老娘都綁來了,也沒什么可否認的了。 石滿垂眸一瞬,才道:“有常刺史和崔大都督二位將才在此,石某此番輸得必然,也輸得心服口服?!?/br> 常歲寧:“石將軍懸崖勒馬,與玄策軍一同平定了康定山之亂,驅逐靺鞨,何談敗字,是大勝才對?!?/br> 石滿怔然了一下,慚愧一笑:“此事說到底還要多謝常刺史,予我等一線生機?!?/br> 常歲寧只道:“機緣巧合而已,石將軍不必言謝?!?/br> “縱是機緣,卻也是出自常刺史之手?!笔瘽M堅持道:“結果如此,我等因此得以活命是真,理應道謝?!?/br> 常歲寧便也不再“推搪”這份謝意。 她值不值得謝,相信石滿心中自有判斷,且今日對方主動請她前來,顯然不只是為了閑談這么簡單。 虧欠與謝意,可以快速拉近兩個陌生人之間的關系,答謝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一條很好用的交際橋梁。 況且,縱然今日石滿不曾相請,常歲寧本也打算找機會見他一面的。 見石滿如此,那幾名部將,便也跟著向常歲寧道謝。 如此一番下來,雙方之間的生疏之感便淡了許多。 常歲寧適時問道:“不知石將軍之后是何打算?” 此言聽似閑談,卻是正題的開始。 常歲寧問話間,視線有一刻落在了石滿那只斷手之上。 石滿也看向自己的手,道:“即便天子還愿重用石某,石某卻也無法勝任了,屆時旨意下達,唯有以傷殘為由敬謝拒之……” 總之,他不能再留在軍中任職了。 他與康定山共同起事是不爭的事實,即便及時回頭,功過相抵,帝王心中的刺卻不會真正拔除……倘若他繼續在軍中擔職,待新的節度使上任,等著他的會是什么,并不難預料。 所以,他失去這只手,既是意外,也是必然。 若果真一反到底,也就罷了。既然回了頭,就不得不為日后打算了。 繼續說起日后,石滿的聲音低緩:“再之后,或與老母兒女一同返歸鄉下田園,聊以度日?!?/br> 他口中這樣說著,眼底卻有一絲茫然。 常歲寧將他的眼神看在眼中,道:“石將軍在關東之地立足多年,府中家眷只怕不易適應田園生活。落魄歸鄉,非議必不會少,當下戰禍四起,世風日下,人心不乏惡念驅使,而石將軍行軍多年,應當不缺舊敵?!?/br> 石滿顯然也想到過這些,此刻沉默不語。 常歲寧道:“石將軍若想真正避禍,除非藏身山林之中,帶家人就此避世——只是如此一來,石將軍甘心嗎?” 甘心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從最底層廝殺多年,才爬到這個位置上的人,未必有報國之志,卻一定有他自己的抱負。 讓他放棄自己極不容易搏來的一切,就此跌回泥中,去面對甚至比人生起點還要更加糟糕的境遇,他既不甘心,也不安心。 斷腕求退,是因不得不,而非他甘愿如此。 這些時日他反復思索,有無其它出路,卻始終難有答案。 數次茫然時,他都想到了那在此戰中執棋之人——他不敢輕易斷定對方一定會愿意幫他,但是若能與之一敘,對方的話,必然很值得一聽。 此時,石滿終于向常歲寧開口:“石某不甘,卻無它法。不知常刺史可有高見?” 常歲寧看著面前認真求教之人。 據她了解,石滿此人,與康定山并非同類人,他固然有自己的抱負雄心,卻沒有康定山那樣要為天下之主的野心。 他的本性或許也稱不上仁善,也未必有多么正直,在面對利益捆綁時,會選擇隨波逐流,而非堅守本心——此類人也無太多本心可言,或者說,他們的本心便是生存與利益,這也是時下大部分從軍者的寫照。 他們出身寒微,大多未經教化,一切的覺悟和志向,都是周遭的環境一點點隨機打磨出來的。 常歲寧完全能夠理解這種再常見不過的人性,而對她來說,此類人若有能力,只要不是十惡不赦者,便都有一用的余地。 “石將軍認為,康叢此人如何?”常歲寧開口,卻是先問了一句。 “好強,固執,有勇無謀……”石滿想到那日對方披發殺父時的情形,勉強又加了一句:“但的確也有些魄力?!?/br> “但他是平定康定山之亂最大的功臣,他親手殺了康定山,此大義滅親之舉,正是朝廷當下需要的政治指向?!?/br> 常歲寧道:“且他正如石將軍方才所言,無太多過人之處,在軍中亦無半點威望——正因此,朝廷會不吝于予他一定程度上的‘厚愛’?!?/br> “又正因他什么都沒有,所以此刻他的茫然無助,比之石將軍,只多不少?!?/br> 對上少女那雙平靜如常的眸光,石滿心有思索。 與此同時,另一座帳中,康叢正滿心不安地問:“……阿妮,你當真要跟隨那常刺史去江都?” 康芷翻了個白眼:“廢話,我明日便要隨刺史大人動身了?!?/br> 康芷說著,轉頭問身旁的月氏,讓月氏做選擇:“阿娘是想跟著阿兄,還是跟著我?” 月氏有些無措,人家都是分孩子,這怎要分娘了呢? 這很難選,她只能道:“阿妮,你來做主吧……阿娘都聽你的?!?/br> “那阿娘留下守著阿兄吧?!笨弟聘纱嗟氐溃骸叭ネ悸吠具b遠,阿娘就別折騰了?!?/br> “為什么一定要分開?”康叢擰眉問道:“阿妮,你和我與阿娘待在一起不好嗎?” “當然不好!”康芷也豎起眉頭:“你無非是想讓我留下幫你,可憑什么我就要為了你一人的前程,放棄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 康叢:“可是……” “沒什么可是!”康芷道:“如今這世道,兩只雞蛋放在同一只籃子里,保不齊哪日就全碎了!倒不如你我各自努力上進,大小都闖出個名堂來,一旦有什么變故,好歹還能相互照應著!” “可是……” 康芷煩了:“你到底可是什么!” 康叢臉一別,悶聲道:“我一個人,心里害怕……” 讓他直接上戰場,他不怕,但他一旦領了官職,在這片蠻橫的地域上,頂著無人不知的殺父惡名,他究竟要如何立足? 康芷哼一聲:“怕就對了,怕才能長出腦子來?!?/br> 康叢看向她:“你就不怕我腦子沒長出來,腦袋先沒了!” “看你這點出息?!笨弟朴址藗€白眼,才道:“放心,刺史大人說了,有個人或許能留下幫你?!?/br> 康叢幾乎一下鄭重期待起來:“誰?” 一縷初春涼風鉆入帳內。 石滿的神情同樣鄭重:“常刺史之意……是讓石某留下,輔佐康叢?” 常歲寧點頭:“康叢正需要有人從旁相助,而石將軍有閱歷有頭腦,又與他的境遇有相通之處,如能助他在關東站穩腳跟,便可與之相互依存?!?/br> 末了,常歲寧看了一眼那幾名石滿的部將:“之后石將軍昔日的勢力必會被打壓拆分,但總歸還在軍中,有石將軍在康叢身側,多少還能照應一二?!?/br> 她的話說的含蓄,但這正是石滿想要留住的東西。 石滿雖嫌棄康叢,但反復思量之下也無可否認,康叢幾乎是他留在關東最穩妥的選擇了。 但他還是有一點顧慮:“……可如此一來,是否會遭天子忌憚?” “必然會?!背q寧答得毫不猶豫。 石滿一怔。 常歲寧看著他道:“但如此局面下,天子還需要平衡關東勢力,需要借康叢來警示眾人,只要你與康叢安分守己,只作出相互扶持之態,而不表露出異心,小心應對之下,至少三五年內,不會有殺身之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