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節
“我知道?!蔽菏逡仔χ溃骸澳阈郧橐獜?,小小年紀又被崔家教導出喜惡不形于色的性子,越是羨慕,便越表現得不在意,故而你總裝作與我不投緣的冷淡模樣?!?/br> 崔璟:“卻也不是裝作——” 魏叔易哈哈笑了兩聲,抬手為崔璟倒酒:“但你之后便不必再羨慕我了,你有了自己想走的路,心中有了出路?!?/br> 年幼失母孤寂的崔令安,羨慕的是他家中健全和睦的父母,和他不被拘束的松弛童年。 “可人就是這樣奇怪……”魏叔易道:“你所羨慕我的,是我覺得平常無趣的人生。幼時我見你孤寂,長大之后,我卻成了最孤寂的那一個?!?/br> 二人雖自幼相識,卻從未如此刻這樣談過心,就在崔璟稍有了些不同的心情時,只聽魏叔易道:“但我如今尚可,我心中也終于有了一處不孤之地?!?/br> “你方才之言,讓我也開悟許多?!蔽菏逡拙従復铝丝跉?,道:“如我此等見萬物無趣之人,有此等際遇,乃是上天垂憐,于我這荒蕪人生添一縷心事生機?!?/br> 這心事難消,不消也罷,就放在心里吧,且看他能自顧周旋到幾時。 “能周旋幾時便算幾時——”魏叔易再次長舒一口氣,似同卸下了枷鎖般,端著酒盞站起身來,轉身望向四野與天際繁星:“總歸不虛人世此行?!?/br> 這番話,落在崔璟耳中,不外乎三字而已——不死心。 魏叔易將盞中酒水飲盡后,轉回身問:“崔令安,你認為呢?” 回答他的,是崔璟的背影。 魏叔易:“我說你這人,一言不合怎就走了?” 崔璟頭也不回地道:“酒債已消?!?/br> “我還未來得及謝你開解之恩!”魏叔易向來很懂得如何氣人。 崔璟:“……” 見那道背影大步離去,魏叔易笑著“嘖”了一聲:“堂堂崔大都督,也有這般容不下人的時候啊?!?/br> 甫一見他有“賊心不死”的念頭,便轉身走人了。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豈止是容不下人,簡直是一點自信都無。 崔令安竟也有這樣不自信的時候,真乃世間罕見。 所以說,這哪里是反骨上生了個人,分明是反骨上生了個情種才是。 魏叔易兀自笑著坐下去,心情一掃近日的緊繃糾結,自斟自飲,直至壺中無酒,月隱山后。 不遠處的軍營中,篝火已闌珊。 常歲寧正在回帳中的路上,常歲安跟在她身旁,略顯緊張地問:“……寧寧,你當真沒醉嗎?” “阿兄瞧我像醉了嗎?!背q寧道:“我已酒量見長,且只喝了一盞果酒而已?!?/br> 慶功宴上,常歲寧并未沾酒,對待那些不好把握的烈酒,她還是十分謹慎的。 這盞果酒,是末了宴散后,吳春白特意尋來,私下辭別所敬,常歲寧不想拒了這番心意,又因已打算回帳中歇息,這才放心飲下。 聽她說自己“酒量見長”,常歲安微微放心了些:“沒醉就好……” 隱約記著,在京師時,寧寧那一遭叫人印象難忘的醉酒,便是一盞果酒闖出的禍事。 回想起這樁舊事,常歲安免不得又想到了崔大都督那日的悲慘遭遇。 而這個念頭剛在心中出現,常歲安便見前方有熟悉的“悲慘身影”靜立,似在等人。 看著燈火下,那生得并不悲慘,且俊美無儔的青年臉龐,常歲安莫名一個激靈——果酒也喝了,挨打的人也到了,他怎么有種……萬事俱備的不祥預感? 第440章 可曾被人背叛過嗎 隨著常歲安喊了聲“大都督”,常歲寧很快也看到了崔璟。 崔璟的目光越過常歲寧,在她身后定格一瞬后,忽而問她:“想看月亮嗎?” 常歲寧反應了一下,下意識地仰首望向天幕,環視片刻,卻未見月蹤:“……月亮在何處?” “此時躲至山后了?!贝蕲Z注視她,提議道:“我們可以騎馬去追?!?/br> “策馬追月?”常歲安先點頭:“寧寧,這個好,去吧!” 常歲寧便向崔璟點頭,也很有興致地笑著道:“好啊,那便去追一追看?!?/br> 崔璟即刻道:“備馬——” “備上……”常歲安本想對那士兵說備上三匹,卻被元祥一把拽至一旁,打斷了他的話。 元祥拉著常歲安背過身去,壓低聲音道:“常郎君,我有要緊事想同您說……” 常歲安被元祥拉著走了七八步,回頭一看,只見meimei已和崔大都督離開了。 常歲安剛想喊一聲“等等我”,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看向依舊抓著他的元祥:“元祥哥,你怕是根本沒有話要同我說吧?” 元祥在玄策軍中領副將職,常歲安從軍后,便依照軍中資歷稱呼元祥為“元祥哥”,但元祥對他仍保有很大尊重,仍然一直稱他“常郎君”,二人就這樣各論各的—— 此刻,常歲安眼中帶著狐疑之色,又問:“元祥哥,你是想故意支開我吧?” 元祥一愣后,赧然一笑:“竟未能瞞得過常郎君的眼睛……” 見自己猜對,常歲安略有些自滿,并徹底了然:“我方才還覺得有點奇怪呢,崔大都督怎會突然邀寧寧賞月,原是有要事要與寧寧單獨商議——” “……?”元祥面上笑意微滯了片刻。 好吧,他還以為常郎君終于勘破那份真假了。 在此“真假”之上,常歲安很有自信——他與旁人可不一樣,旁人不知當初崔大都督求娶之舉是做戲,但他卻是知情者,旁人總是誤解崔大都督待寧寧有意,但他心里門兒清! 但很多時候,他也必須裝作“不知情”的模樣,畢竟若叫人知曉當初乃是做戲,那可是欺君之罪來著。 自覺門清兒的常歲安,兢兢業業地扮演著“大都督求而不得的大舅哥”此一角色。 常歲安自覺洞察力也很有提升,自信地對元祥道:“元祥哥,下回再有此等事,你只需向我使個眼色即可,不必拉拽,我也自能意會?!?/br> 這話是真的,他這一年的軍中生活,身心皆受到磨礪,沒有一日是白過的。 元祥點頭應下,表情欣慰——看得出來常郎君如今的確多了份洞察力,雖然洞察的方向錯了,但東西是有的。 “魏侍郎!”常歲安忽然出聲,看向來人。 元祥轉頭看去,只見正是魏侍郎帶著他那礙眼的近隨走了過來。 看著向自己行禮的常歲安,魏叔易含笑問:“方才遠遠看著,似乎見常刺史在此?” “魏侍郎也來找寧寧嗎?”常歲安道:“寧寧才和大都督一同離開——” 魏叔易不置可否一笑:“無妨?!?/br> 崔令安防賊的眼神不錯,看來是遠遠發現他往此處走來了。 “常郎君可有空閑一敘?”魏叔易轉而笑問常歲安。 常歲安點頭。 他與魏叔易在京中時雖無太多交集,卻也絕不算陌生。 且常歲安最大的特點便是隨和友善,同誰都能聊得起來,包括街邊的騙子,和路過的螞蟻。 二人邊走邊聊間,常歲安有些好奇地問:“……魏侍郎怎突然問起先太子殿下之事?” “沒什么?!蔽菏逡缀徛暤溃骸吧碓谛哕娭?,難免好奇當初創立它的人,究竟有著怎樣的生平?!?/br> 常歲安了然之余,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的就這些了,都是聽阿爹他們偶然提起的……先太子殿下早逝,是阿爹心中傷疤,我便也不曾深問過?!?/br> 與常歲安分開后,魏叔易回到了帳內,在小幾后坐下,眼中時有思索之色。 他手執一只上品白玉玲瓏茶甌,在手中緩緩轉動打量著。 方才同崔璟相談罷,他已接受了這弄人的宿命,也做好了自顧周旋到底的準備,但或許正因心中有了抉擇,不再是一團繁亂,反而讓他得以開始冷靜思考一些細節—— 茶甌底部,有淡淡淺藍色花押……之后他猜到,當初于和州時,常歲寧之所以選擇在他車內留下周家村拐子供罪書,正是借此茶甌確定了他魏家子的身份。 此茶甌,是崇月長公主贈予他母親的。 先太子與崇月長公主乃孿生,感情深厚,先太子能認出崇月長公主的花押,自然是說得通的…… 但是,他卻總覺得漏掉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這是一種直覺,再有一點,是他心中一直存疑的——有關先太子之事,母親到底在隱瞞他什么? 死而復生這種大事,都已被他知曉了,還有什么是說不得的嗎? 母親說她曾立誓,要為故人保守秘密……這個故人,究竟是指先太子,還是崇月長公主? 還有…… “她”初次出現在和州時,那供罪書上所用,為何是崇月長公主的筆跡? 之后“她”大約是不想讓他起疑,所以在大云寺抄經時,特意用了兩種筆跡,讓他相信“她”只是在臨摹崇月長公主的筆跡,包括之后登泰樓作畫,她也稱作臨摹—— 可是他如今已知真相,便不免要想,一個人在初經歷了“借尸還魂”之事時,應正是對一切茫然而不設防之際,在那時,為何會下意識選用同胞阿姊的筆跡? 若想勉強說通此事,他固然也可以為“她”找出千百個理由來,但無論是哪一種理由,但凡他能想到的,似乎都有些牽強。 而越是往下想,這“牽強”的細節,似乎便越多。 此刻在他心間唯一明晰的是,先太子與崇月長公主之間的關連,已不單只是感情深厚,而似乎密切到有些蹊蹺了…… 這份蹊蹺的答案,很有可能便是他母親立誓守著的秘密,是嗎? 魏叔易兀自抽絲剝繭,縝密細致,并試圖回憶那些有關崇月長公主的傳聞。 那位長公主,體弱多病,卻可于陣前斬殺北狄主將,有人說,是毒殺,也有人說,是先以美色相誘……但后者說法只在暗中流傳,他阿娘聽聞過一次,氣得險些提刀砍上門去,料想只是針對柔弱女子的無稽揣測。 可即便是毒殺,之后砍下對方頭顱……于一個柔弱女子而言,并且自刎身亡,也需要很大的勇氣吧? 這位長公主的護國之志,無疑是可敬的,可是,現下仔細想來,也有些“可疑”不是嗎? 酒意上涌間,魏叔易放下那白玉茶甌,往身后靠去,閉上眼睛,拿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按著太陽xue。 有些昏沉間,他試圖在腦海中描繪那位崇月長公主的形貌,首先想到的,是北狄呼嘯的風雪,一望無際的雪原。 山間仍有些積雪未曾完全融化。 一匹白馬出現在山間小道中,遠遠望去,如流星隱現出沒。 再近些看,可見是二人兩騎,馬匹一白一黑,后面還跟著一道棕黑色犬影。 白馬在前,馬上少女系著狐毛披風,隨著馬蹄慢下,她一手抓握韁繩,一手指向那輪終于出現的明月:“追上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