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節
元祥拿防賊般鬼祟的神態道:“屬下特意讓人盯著魏侍郎,不曾見他過去!” 崔璟“嗯”了一聲,繼續安心看公務了。 不過,今日與魏叔易一見,崔璟心中不覺有了一個猜測。 魏叔易看似與往常無異,但在崔璟眼中,于細微處卻多有反常,尤其是在面對常歲寧之時。 他想,魏叔易大約已是知道些什么了。 事到如今,也該有所察覺了。 一直以來,魏叔易都是個少見的聰明人——這一點,崔璟從不否認。 兩日后,軍中設下了慶功宴,篝火喧鬧,氣氛高漲。 宴至末尾時,那位少見的聰明人,找到了崔璟,含笑問:“崔大都督,是否得閑與在下單獨一敘?” 有些話,他想問崔令安很久了。 第439章 反骨上生了個情種 魏叔易說話間,抬起手中拎著的白玉酒壺,邀請道:“我這里有一壺好酒,私藏的?!?/br> 崔璟沒有拒絕。 縱是要避開人群,單獨敘話,魏叔易也依舊講究非常,尋了無人處,令長吉擺上一張小幾,兩只蒲團,并取來與他手中酒壺同色的白玉酒盞。 “今夜無風,正宜對坐賞月?!蔽菏逡茁氏缺P腿坐下,含笑看向不遠處山側的那輪明月。 崔璟背月而坐,未盤腿,屈一膝坐下,姿態隨意:“此幾所擺,唯你獨占此月,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br> 魏叔易反駁道:“此言差矣,分明我才是客。這幽州月,你已見得多了,我初至貴境,便叫我獨賞片刻,又有何不可?” 魏叔易說著,收回視線時,見得面前之人的月下模樣,笑意略淡兩分:“不過有崔大都督這張臉在此,想來魏某應也無暇賞看月光?!?/br> 并不加掩飾地道:“竟還是凱旋那日看起來更為順眼,早知如此,那日便不多言提醒了?!?/br> 崔璟也不加掩飾自己的耐心所剩無幾:“你若遲遲不言正事,我恐怕坐不到你開口之時?!?/br> 他并沒有觀賞魏叔易展示話密之才的興趣,他猜得到魏叔易相邀的目的所在,所以才會一反常態答應與之單獨相談。 “不著急,我已獨占了月亮,至少也要為你倒一盞酒吧,否則就太失禮了?!蔽菏逡仔φf間,一手拿起酒壺,一手擋袖,往酒盞里注入酒水,儀態端方悅目。 將其中一盞推向崔璟時,魏叔易問:“崔令安,你便絲毫不怕嗎?” 很突然的問話,直入主題,沒有鋪墊,也沒有旁敲側擊的試探。 但崔璟認為,這也是另一種試探,更狡詐的試探。 崔璟沒有回避或佯裝不懂,而是淡然反問:“為何要怕?” 魏叔易在心底笑了一聲,這是反倒要試探他知道多少了——崔令安愿意來此,實則也是試他來了。 魏叔易暫時未答,先飲下了一盞酒,似乎只有如此才有勇氣說道:“本已自這世間消亡,卻死而再生……謂之詭也?!?/br> 于此深更半夜,避開人群,談論如此話題……也就是對面坐著的是崔令安了,對方這一身反骨煞氣,料想是百邪不敢侵的硬茬—— 魏叔易如此為自己壯膽,看似風度如常地問:“鬼魂還陽,你當真不怕?” 崔璟看了他片刻,拿糾正的語氣道:“在我看來,她不是鬼?!?/br> 魏叔易臉上不甚真切的笑意微閃:“……那是什么?將星轉世?亦或是仙人神明么?” 崔璟:“她只是她?!?/br> 魏叔易與那雙寒星般的眸子對視片刻后,到底微微一笑:“崔令安,這次你竟不與我說抱歉了嗎?!?/br> 前年,大云寺中,他問及與此事有關,崔令安一反常態地與他道:【抱歉,這件事,我不能說】 此時,崔令安與他道:“你已經有答案了,我又何必再否認?!?/br> “也是,依你的性子,若只是想否認,根本不會多此一舉答應與我來此飲酒?!蔽菏逡子肿哉逡槐K,聲音里似有一絲嘆息:“崔令安,我知道得太遲了?!?/br> 那一縷被風吹散的嘆息,說不清是遺憾還是其它。 若是早些知曉,他或許便不會自困……但何時算早呢?再早,似乎也早不過兩年前的那個初春吧? 一切似乎從那時便開始了。 魏叔易端起酒盞,示向崔璟。 崔璟遂也端起,自顧飲盡。 魏叔易將空了的酒盞放下時,道:“那些眾所皆知的感慨,你我便不多談了。但有幾個問題,我想問你很久了——” “我必須要答你嗎?!?/br> “自然?!蔽菏逡滋质鞠虼蕲Z手中酒盞:“你喝了我的酒,總歸不能白喝吧?” “……”崔璟垂眸看了一眼,道:“日后我當立下家訓,輕易不可飲他人之酒,尤其是姓魏之人的酒?!?/br> “善?!蔽菏逡缀隙ǖ攸c頭:“但此刻這債已經欠下了,不答是不行了?!?/br> 他自行問道:“芙蓉花宴求娶時,你已知曉‘她’身上的秘密了,是嗎?” 事涉自身,崔璟答得很坦誠:“有所察覺?!?/br> 魏叔易換了種問法,神情略顯復雜:“……那你知曉‘她’乃先太子殿下后,仍存愛慕之心,便不曾覺得……難以接受嗎?” 不必問他為何篤定崔令安“仍存愛慕之心”,畢竟此事有目共睹。 崔璟依舊坦誠:“有一些?!?/br> 他曾一度難以接受自己的僭越之心。 見崔璟一臉平靜,魏叔易卻愈發鄭重:“那你……是如何克服的?” “無需克服?!贝蕲Z面不改色:“并不沖突?!?/br> 他仰望她,愛慕她,二者是可以并存的。 “……”魏叔易眼中流露出一絲欽佩之色——甚至“無需克服”,崔令安的取向,竟這般“隨遇而安”的嗎? 消化了好一會兒,魏叔易才又語氣復雜地問:“那,‘她’呢?‘她’亦可以接受你待‘她’存愛慕之心?” 畢竟……這從來不是單方面的問題,而是雙向的。 ‘她’能接受同為男子的人,愛慕‘她’嗎? 崔璟看一眼神情有些奇怪的魏叔易,道:“不知?!?/br> 她如何想的,他并不確定,他不會妄加揣測她,再代替她回答任何問題。 魏叔易沉默下來,心情異常復雜。 他原想著,如此匪夷所思的心路歷程,或只有崔令安能與他感同身受,但現下看來,對方“豁達”的程度遠超過他的想象——崔令安對喜歡上了男子靈魂這件事,竟絲毫不見壓力。 但是,縱然只是出于好奇,他也還是想問一句—— “那如今……”魏叔易聲音幾分艱澀地問:“你究竟是將‘她’看作女子,還是男子?亦或是……雌雄同體者?” 他觀崔令安如觀鏡,試圖從這面鏡子中,為自己找出一條出路。 但這面鏡子的反應卻異常沉默。 “……”崔璟靜靜注視魏叔易許久,腦海中緩緩現出一句拷問——這便是他從不否認的聰明人嗎? 崔璟開始質疑自己的眼光了。 他同時質疑的,還有那位段夫人與魏叔易之間的母子情分。 見崔璟久久不答,魏叔易試著問:“……怎么,你也分不清嗎?” 半晌,崔璟才道:“……無可奉告?!?/br> 段夫人都不曾告知其子,他與魏叔易的關系,料想怎么也不可能越得過段夫人去。 再者,段夫人寧愿見親子苦苦掙扎,也不愿告知,或許是有什么說不得的隱情——他一個外人,還是不多事了。 他原本也只打算回答基于魏叔易已知內情之上延伸出的問題,魏叔易所不知情的,他并不打算擅自替常歲寧透露。 這很符合崔璟一貫的作風,于是他的神情愈發坦然平靜。 魏叔易的神情則愈發難以言喻。 無可奉告…… 所以,是涉及到個人詭異而私密的取向了,是嗎? 的確,這的確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他承認是他冒昧了。 一時間,空氣中充斥著凝結的氣氛,二人皆沉默不語。 良久,魏叔易才開口,道:“想來你也根本不在乎這些?!?/br> “崔令安,在此之上,我遠不如你?!蔽菏逡鬃哉遄燥?,喟嘆道:“不單此事,你做任何事都是如此,一旦認定,便敢于摒棄一切雜念,不計得失,不問前路后果……” 或是氣氛到了,或是酒意促使,魏叔易難得吐露一句埋在心中很久的真話:“實則,我一直很羨慕你?!?/br> “不單羨慕你之無畏,更羨慕你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蔽菏逡椎溃骸澳阈闹杏袩?,而我無燈?!?/br> 他自幼便被視作神童,之后所走的每一步,也都十分穩妥輕松地走在既定的道路上,科舉,為官……旁人求之不得的,是他唾手可取的,或正因此,他即便得到了這一切,卻歷來沒有過真正的喜悅。 崔令安從軍,一身反骨,鬧得轟轟烈烈,而又堅定不移……那樣的感受,是他從未有過的。 年少叛逆時,他也突發奇想,想掙脫世俗困縛,會試前數日,他曾一把火焚盡筆墨書冊,但聽到父親的嘆息,母親問他“你又犯哪門子病”,以及meimei滿臉不理解的蹙眉……他忽又覺得,陡然無趣。 便漫不經心地嘆道:【方才頗感枯燥,燒完已然好了】 于是大家便習以為常地散了。 他的人生啊,看似無限光鮮,萬事俱備,但與他而言,卻就是這樣無趣。 直到,兩年前的春日,在和州,突然遇到了一個初見即十分特別,而越是相處,便越覺有趣,愈發讓他想要探究到底的靈魂。 想到此處,魏叔易忽而有些出神,心中似有一條出路在浮出水面。 這時,他聽崔璟道:“我也曾羨慕過你?!?/br> 魏叔易抬首看過去,笑問:“幼時,是嗎?” 崔璟“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