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節
薺菜就在一旁候著,等石老夫人放下碗筷,她即上前收拾,拿閑聊的語氣問:“老夫人,您今年得有六十了吧?” 石老夫人拿帕子擦嘴:“今年都六十八了……” 薺菜作出訝然之色:“真瞧不出來呢,您這面相瞧著年輕,且一看就是有福之人?!?/br> 石老夫人嘴角微動,略有些得色:“倒也沒別的,就是養了個有出息的孝順兒子?!?/br> 她本就是個嘴巴閑不住的,此刻吃飽了飯,心里安生了些,打量了薺菜兩眼,隨口問:“你是南邊的人吧?” “是,我是和州的?!?/br> “和州是什么地方?” 薺菜收拾罷碗筷,轉頭一笑:“在淮南道那邊!” 這樸實的笑意讓石老夫人略感親切,下意識地就打聽一句:“成家了吧?” “成了,又散了!” “散了?”石老夫人訝異地問:“怎么散了?他不同意你進軍營?” “也不是,他不顧家,還背著我找相好?!?/br> 石老夫人登時來了精神,“嘖”了一聲,拍了下腿:“你瞧瞧……” 薺菜嘆口氣,欲端著碗碟離開,卻被石老夫人抓住了手臂,扯著在榻邊坐下。 石老夫人同情地拍了拍薺菜的手:“你這心里指定苦哇……來,跟大娘好好說說!” 想當年,她兒子尚未發跡時,她在十里八村內,那可是消息最靈通的人物。 剛死了男人那年,是她日子最難的一年,卻也沒耽誤她手里端著飯碗,身后背著背簍,背簍里放著兒子,在村口和人大倒苦水,訴說日子的艱難。 薺菜就這樣和石老夫人嘮了半日。 聽罷薺菜的經歷,石老夫人臉上多了兩分疼惜和欣賞:“大娘就喜歡你這種拿得起放得下,不靠男人靠自己的性子!” 薺菜順勢道:“我也聽了些您家中之事,您年輕時也是不容易的……” “是啊?!笔戏蛉藝@息一聲:“好在都熬過來了?!?/br> 家長里短總是能快速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石老夫人嘆氣往下說道:“熬出頭之后,本以為能多過幾年安生日子,但誰知我兒上了造反這條賊船……” “這檔子破事,起初我是一百個不答應的?!?/br> “但狗兒說,他也有身不由己之處,他和那康定山早已說不清也分不開了,若斷言拒絕恐怕禍患將至,只能且走且看……” “那康定山,野心勃勃又心狠手辣,是個害人不淺的!”石老夫人說到這里,很是唏噓:“此番他死在他兒子手里,說不得便是報應啊?!?/br> 薺菜偶爾附和一聲。 直到石老夫人忍不住懷念從前:“現如今想想,什么出息不出息的,人活著,還是安生些好……” “如今看這局勢,這反也不是那么好造的,可憐我家雯雯,還沒來得及挑一個俊俏的好夫婿……” 說到最疼愛的孫女,石老夫人既憂心又掛念,不禁掬了一把淚。 這回,換薺菜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并適時勸道:“大娘,現在回頭,為時未晚吶?!?/br> 石老夫人拿一雙淚眼看向薺菜,眼中有請教商議之色。 當晚,一封密信及信物,快馬離開了幽州玄策軍營,被秘密送往薊州。 “崔大都督覺得,石滿會如何選?” 看著送信的一人一騎消失在夜色中,常歲寧隨口向身側之人問道。 立在她身旁的青年道:“當日石滿那般輕易放康家兄妹出城,除了不愿傷及石老夫人之外,大約也有借此為自己留一條后路的用意——” 常歲寧認可地點頭:“我也這樣認為。只要他有意,那便有機會說服他?!?/br> 黑栗站在二人身旁,一旁熊熊燃燒著的火把將二人一狗的身影映得極長。 …… 康定山的死訊傳開后,薊州城中人心大亂。 而最亂的地方要數康家,康家余下的兒子們為爭奪父親留下的兵權家產,短短數日間,便已經分崩離析。 石滿的處境也不輕松,正當他焦頭爛額之時,一封密信送到了他手中,一并送到的,還有一只老舊的手串。 那手串上穿著一顆發黃的狗牙,那是幼時母親尋來,讓他隨身帶著,用以辟邪。 他一直帶到十八歲,那時他投了軍,便將這代表著年少稚嫩的手串摘了下來。 許多舊物,母親都一直留著,攢了好多箱,他要讓人扔掉,母親總說“還用得上”,他若再說要扔,母親便要發火。 此刻,石滿攥著那顆狗牙,眼神猶豫不定。 …… 三日后,崔璟親自點兵兩萬,率軍離營而去,大軍所往,正是薊州方向。 …… 第436章 真好,又見到她了 就在崔璟發兵的當日,薊州城中,正在為康定山守靈的康家長子,突然倒在康定山棺側,不久后即七孔流血,暴斃而亡。 經查,是遭人在茶水中投毒,而這投毒的源頭,很快鎖定在了康四郎身上。 康定山死后,在兵權家產的分配中,數康家長子和康四郎的聲音最高,康家長子乃康定山原配所出,人雖平庸,但占下了長子身份,由其繼承最為合情合理。 而康四郎的母親洪姨娘雖非正室,但洪家這些年來在軍中更有威望,洪郴乃康定山的心腹部將,康四郎也更得康定山喜愛,這些年來在一眾康家子弟中便數他風頭最盛—— 如此局勢下,二人相爭,便必有一傷。 然而,面對毒殺長兄的指控,康四郎卻矢口否認。 但人證物證俱在,就連他身側的心腹小廝也哭著招認是他所為,康定山那位年輕而無所出的正室夫人,作出痛心疾首之色,做主將康四暫時監禁。 洪家沒了洪郴這個頂梁柱主心骨,又忽遇康定山被殺,上下動蕩正亂作一團,待他們反應過來,想要施壓救出康四時,康四“自盡”而亡的消息卻已經快一步傳來…… 這一切甚至只發生在短短一日之間。 洪家再多的不滿,也注定只能被鎮壓。 至此,康家呼聲最高的兩位繼承人皆已出事,局面混亂中,在康定山那位正室夫人的主張下,康六郎成為了那個接管兵權的人選。 除了兵符之外,康六郎也順理成章地接收了康定山的幾位得力謀士。 其中一位謀士告訴他,當務之急,是要提防石滿。 ——平盧軍中的勢力,有三中之一是歸石滿統轄,而石滿之母如今在崔璟手中,如此局面下,石滿多半會有動搖倒戈的可能。 康六郎深以為然。 當下局面變幻莫測,他必須盡快卸下石滿的兵權。 但石滿在軍中扎根深固,石滿的部下認的是石滿這個人……為穩妥起見,直接除掉石滿,讓這個人徹底消失,是最可行的選擇。 可是他初接管兵權,單獨想要成事,實在太難。 于是康六郎找到了靺鞨軍的幾名統領,欲聯合他們一同設局除去石滿。 康六郎向靺鞨統領說明了石滿之母被挾持之事,又信誓旦旦地聲稱石滿已經暗中歸降崔璟,若再不除去,必成大患。 鐵石堡被焚,康定山被殺,變故頻發之下,遲遲未能發兵攻往幽州,靺鞨人的耐心本就已經消耗殆盡,此刻又聞聽此事,難免急躁憤怒。 不過他們仍未輕信康六郎一面之詞,令人暗中查探了石家狀況,最終還是確認了石老夫人被挾持之事。 這時,康六郎向他們允諾,石滿一死,即刻發兵。 靺鞨人權衡罷,到底點了頭。 相比康六郎這張年輕的面孔,他們自然更信得過石滿的能力,但是再好的能力,一旦生出異心,便絕不能再留。 而年輕些也未必全是壞事,年輕意味著更好拿捏……他們可從未真正想過要和康家平分戰果,就像康定山也只是在利用他們靺鞨鐵騎一樣。 只是康定山未能活到“分贓”的那一日而已,否則撕破臉皮,也是遲早之事。 靺鞨人心下拿定了主意,次日,即催促石滿前來商榷動兵之事。 這是這數日來的常態,靺鞨心急動兵,石滿卻以要先料理好康定山的后事為由拖延,雙方為此多有爭執,但又維持著其中的平衡,并不曾真正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 在靺鞨人的再三催請之下,石滿到底還是來了。 接管了父親兵權的康六郎,也順理成章地到場參與了此事。 一同在場的,還有平盧軍中的七八名大小部將。 然而議至半場,隨著康六郎向心腹護衛暗中做了個手勢之后,忽有士兵舉刀殺入。 有些部將尚且不明白發生了何事,欲出聲質問時,康六郎滿面義正言辭地道:“石滿投敵,為大計慮,務必除之!請諸位叔伯助我!” “如諸位欲與投敵者共謀,小子今日只能得罪了!” 為了保證計劃順利,避免走漏風聲,他事先只與父親留下的幾名心腹秘密商議過,在場者多半不知情。 但有靺鞨相助,康六郎對這場秘密的誘殺很有信心! 那些士兵已經殺了上去,石滿左右護衛持刀抵擋間,幾名部將急聲問石滿:“石將軍,六郎君所言是否屬實?!” 石滿站起身來,按向腰間佩刀:“是又如何,吾等效忠的乃是康節使,康節使生前我未曾有過二心,便自認無愧?!?/br> 有人滿面驚怒:“石將軍,你竟然當真……” “諸位認為,單憑此弒兄奪權之子,當真能夠成就大事嗎?”石滿拔刀,肅色道:“不想陪無知稚子一同送死的,此刻站到我身側,尚且不晚!” 那些部將面色搖擺不定間,忽聽議事廳外有廝殺聲傳來。 很快,一名身上帶血的士兵跌跌撞撞奔入廳內,向康六郎道:“郎君,趙馭,燕榮二人突然動兵,已帶人殺至院外!” 康六郎大驚失色,趙馭是石滿部下,尚不足為奇,但燕榮是他父親生前的心腹,也知曉他此次誘殺行動! 所以,石滿早知今日是局,已早有防備了……故作不知,必是為了趁機反殺! “石滿……你果然已經投敵!”康六郎怒道:“你這背信棄義的小人!” “與我立下信義者,乃是兄長,兄長今已不在,談何背棄?!笔瘽M看向康六郎,語氣淡漠:“我想殺的另有他人,六郎君若此時回頭,看在與兄長的往昔情義上,我可保你一命?!?/br> 石滿口中的“另有他人”,顯然是那幾名面色陰沉的靺鞨將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