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節
常歲寧不這樣認為。 太湖水師認為她能贏的背后,大約是另有人相信她能贏——那人必然很有分量,因此他說什么,太湖水師都在篤信并遵從著。 那個人,既信她能贏,又怕她贏得太難,所以總試著設法相助。 卻又怕這份“擅作主張”,“拿不出手”的相助,會妨礙她行事,會搶了她和她的將士用鮮血性命拼殺來的榮光—— 所以,他總是這樣遠遠站著,懷著縝密的心意,不出聲響,卻又如同甘露時雨,無微不至。 這就是她身后的那個崔令安了,他此次如此,事事如此。 常歲寧踏進船艙的一刻,改為雙手攥住那把短刀,沾了些許血跡的眉梢微微揚起。 很奇妙,她突然有些想見他了。 在她的行事中,面對所識之人,大多只分“當見”與“不當見”,而甚少會有“想見”,但這樣一個人,很難叫人不想見他吧? 待來年吧。 來年,她會讓這片海域徹底恢復平靜,到時若北境在玄策軍的駐守下安然無恙,她便試著邀他來江都。 到時,她會拿出江都最好的景色,最香的酒,和最蓬勃的民生新貌,來招待他。 崔令安值得最好最用心的招待。 目送常歲寧走進了船艙之后,楚行欲離開時,恰遇金副將迎面尋來。 大勝之后,金副將從巨大的喜悅中冷靜下來,此刻臉上添上了一層無聲的悲沉。 他身后的兩名士兵,也是同樣的臉色,且那兩名士兵手中,此刻合力抬著一把綴著銅環的寬背大刀。 楚行看過去,不由一愣:“……大將軍的斬岫怎會在此?大將軍也來了此處?” 他趕到時,已是廝殺聲沖天,戰勢緊要之下,沒人顧得上細說任何事。 此刻看著那好似被當作遺物一般帶回的斬岫,加上金副將等人的神態,楚行眼前幾乎一陣發黑。 “大將軍……戰死了?!苯鸶睂⒙曇羯硢☆潉?,死死攥著拳頭。 楚行整個人呆怔在原地,面上無一絲血色,半晌,才僵硬地問:“……大將軍尸身何在?” “現下只尋回了斬岫,我已讓收斂將士尸身的士兵們多加留意了……”金副將紅著眼眶道:“彼時點將軍帶著大將軍跳進了海中,遭倭賊于水中追擊,或許是留在了海中……” “阿點也……”楚行強自穩住身形,片刻后,忽然提步往前走去,他要親自去找,他不能讓大將軍和阿點將軍留在冰冷的黃水洋里! 他要帶大將軍回陸地上安葬,趁著土還沒凍…… 楚行眼角溢出了淚花,不忘交待金副將一句:“你們,先別進去……讓女郎一個人待一會兒?!?/br> 女郎方才的表現很反常,但這種現象在戰場上很常見,很多士兵失去重要的手足同袍后,在戰事初結束時往往會選擇刻意逃避不提,越是如此表現,便代表遭受的打擊越重。 楚行胡亂地想著,金副將剛應了聲“是”,卻見船艙里走出了兩名軍醫。 再然后,又跟出來一個身上纏著不少傷布的高大身影—— 金副將赫然大驚:“?!” 那身影看到金副將等人,驚喜地向斬岫走去:“你們找回常叔的刀了?快給我吧,常叔昏昏沉沉的,正哭著找他的刀呢!” 常闊起了高熱,昏迷間,吚吚嗚嗚地哭著,喊著殿下,還有他的斬岫。 金副將腳下一顫,踉蹌后退一步,張了張嘴巴,到底一個字沒問,箭步沖進了船艙。 短時間內,經歷了大喜大悲,并被二者反復摔打的楚行,也猛地跟了進去。 而后,失而復得的二人,帶著幾個緊跟而來的部將,皆圍著昏迷不醒的常闊放聲大哭起來。 聽他們哭了半晌,常歲寧才知,他們竟然尚不知老常還活著。 常歲寧看向元祥——這張向來最快的嘴,竟然沒說嗎? 不過各處忙著對戰,混亂間,消息互通不及時也是正常。 上上下下數萬將士都當“常大將軍已死”,之后待老?!霸p尸”出現在人前,少不得還得有人被嚇到呢。 元祥看向盤坐在一旁剝橘子吃的無絕——他以為無絕大師說了呢,不對,現在對外應當稱“玄陽子大師”了,這是無絕大師的新花名。 不過元祥覺著,將“陽子”改為“橘子”倒更貼合一些。 無絕氣哼哼地吃著橘子——這老常,人昏迷著,嘴巴里只喊著殿下,斬岫,還有歲安那小子,提都沒提他一聲,顯然心里沒他,羊湯白熬了! 這般想著,又聽常闊口中溢出碎語,隱約是喊了個女子的名兒。 扒在榻邊的金副將立時哭聲一收,凝定神思,將耳朵貼近了細聽。 常闊:“李……” “咳!”常歲寧忽然咳了一聲。 玉佩在手的金副將卻不肯罷休,拿看似關切,實則八卦的語氣問道:“大將軍,您說什么?” 常闊迷迷糊糊,卻也兩分委屈地低聲道:“跟這個,始亂終棄的女人……沒什么可說的……” 金副將的眼睛和嘴巴頓時皆圓如雞蛋:“……!” 船艙內有著一瞬的寂靜,眾人神情愕然驚異,眼底卻又忍不住燃燒起八卦的火苗。 這算什么? 鐵血暴躁忠勇侯,爆改搖尾乞憐可憐蟲?! “……”見常闊似還要再絮叨下去,常歲寧強行截斷了這一切:“方才軍醫說了,阿爹不可被攪擾——” 再這么發展下去,只恐老常雖未戰死,卻要經歷另一種意義上的死法。 如此大恩,老常醒后,應要擺席感激她。 金副將等人通通被趕了出去。 很快,常闊身邊便只剩下常歲寧,無絕阿點三人。 見人走后,常歲寧往前湊近了些,拿循循善誘的語氣問:“始亂終棄……然后呢?” 無絕也駕輕就熟地放下了橘子,探頭去聽。 阿點也要往前湊時,無絕朝他擺擺手,低聲道:“去去去,小孩不能聽!” 阿點連忙捂住耳朵。 此番趁病“拷問”,所得卻是不多,常歲寧與無絕甚為遺憾。 但也零零散散知曉了一些,始亂終棄,不認賬……這豈不是說明,老常是被拋棄的那一方? “沒看出來,老常藏得這么深呢……”無絕嘖了兩聲:“就是不知是哪個巾幗英雄,竟有這般膽色?!?/br> 常歲寧點了下頭,這個巾幗英雄,她熟啊。 但她總是不好代父揭秘的,有些話,老常說得,她說不得。 不過,如今老常死里逃生,嘴里還念叨著人家,可見心中掛念……經此一番,倒不知是否會有新的感悟和選擇? 這些不是常歲寧拿手之事,故她也不打算摻和,且做個吃瓜看戲的即可。 留下了人手照顧常闊之后,常歲寧即倒頭睡下了。 如此大睡半日,掐著時辰起身,伸了個懶腰,洗了把臉,出了船艙。 常歲寧抬手擋在眼前,瞇眼看著懸在中天的太陽。 睡也睡罷了,太陽也升高了,是時候該去取藤原麻呂狗頭了。 隨著常歲寧下令,三萬余將士齊備。 他們臉上盔甲上,多多少少也有傷痕殘破,正如那些備齊的戰船與戰旗,亦有碰撞,裂痕,及沾染著的血跡,這些痕跡如同厚重的榮光,不損其威嚴,反而向天地昭告著他們的無畏與奇勛。 白日里看去,海面上的猩紅更為刺眼。 一排排戰船迎風而行,劃開了這面在日光照耀下泛著詭異金紅的水幕,往這片汪洋的更深處征伐而去。 半日的休整太過匆忙,行船途中,常歲寧讓將士們輪番在船上歇息。 這三萬七千名將士,一半是跟隨楚行從潤州趕回的,其余人等也皆健全,未有要緊傷勢在身,途中輪流休整,已足夠他們補充體力。 真正需要休整的,是藤原麻呂所攜殘部。 他們或輕或重,大多都有傷勢在身,戰船毀損也很嚴重,連夜趁風逃出百里后,便不得不停下休整喘息。 而在他們尚未緩過神之際,倉皇的哨兵,就已經帶回了盛軍動兵前來追擊的消息。 第407章 此生不事二主 盛軍在后追擊的消息,讓尚未能得到真正休整的倭軍,再度陷入了恐懼與緊繃之中。 有倭軍首領驚懼交加地道:“盛軍怎么會這么快追來……他們之前,分明從不敢踏出防線半步!” 在此之前,盛軍的表現,就像是一個真正怕水之人,在水上不敢隨意活動,唯恐陷入未知的危險當中,可現下…… “你們也知是‘之前’……”藤原麻呂坐在船艙內,滿身陰沉之氣:“之前盛軍表現出來的一切,全是詭計之下的假象!” 現下他幾乎已能斷定,這些詭計的源頭,通通來自那常歲寧! 從她第一次出現在海上,吉見扶手中的刀傷了她開始,她就已經布下了她的騙局! 藤原麻呂心中涌現不甘的恨意,但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絕不是怨天尤人之時—— “此時還剩多少兵力?”藤原麻呂沉聲問道。 他們一路逃竄至此,因藥材和食物十分緊張,為了不耽擱趕路,路上便丟掉了不少傷重難治、身體殘缺無法作戰的傷兵。 一名部將答:“還有兩萬八千人,傷者仍過半……” 這個數目無疑是讓人心驚的。 他們舉兵攻來此處時,攜七萬兵士……此戰損耗,竟過大半。 此時想到那突起的詭異煙幕與殺戮,殘存的倭兵仍覺恐懼難消,仿佛是從煉獄中爬了出來,甫一回想,仍會驚出一身冷汗。 這哪里還是他們眼中怯懦無用,可隨意欺凌的盛軍? “大將軍……我等還是盡快返回,向天皇謝罪吧!”有一名部將跪身下去,顫聲請求。 藤原麻呂定定地看著他,聲音沙啞可怖:“此戰尚未結束,誰允許你代本將軍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