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節
聽得這個說法,楚行無言以對,但心中那古怪之感卻越來越重了。 近來認真睡覺的,不止是常歲寧,還有這半年來風雨無阻日日勤加cao練的士兵水師。 除了基本的輪值防御巡邏之外,他們的cao練時間近來減了一半,部分精銳水師的飲食上也做了調整,確保擁有充沛體力的同時,亦最大程度保證清醒飽滿的頭腦精力。 相比于這半年來稱得上嚴苛的cao練,近日的一切近乎放松下來,但沒有任何一個士兵因此而懈怠大意,相反,無需任何人明言告知,他們也都能從這份“反?!敝杏X察出大戰將臨之感…… 一切看似平靜的休養,實則是暴風雨來臨前的蟄伏與蓄力。 深秋降臨之后,天色便黑得越來越早。 此一日,天色將暗之際,常歲寧剛放下手中公務,在旁與她議事的常闊正要和呂秀才一同離開時,無絕忽然尋了過來。 戴著假髻的無絕,披著一身灰白道袍,因近來身體養得圓潤了些,一雙不大的眼睛更顯細小,又時常雙手抄在袖中,挺著肚子四處晃悠,可謂無半點道骨仙風之感,如此種種落在許多不知具體的士兵眼中,只覺自家主帥十之八九是遇上江湖騙子了。 且這騙子還很嘴饞,單是偷偷去伙房營中覓食之舉,便被人撞見過好幾回。 此刻,這嘴饞的騙子,快步入得主帥帳內,眼睛晶亮,壓低聲音道:“……主帥,三日之內,黃水洋上,必起西北風!” 常闊面色一正,立時問:“風勁如何?” 無絕:“上得臺面,懂事,可控!” 這是昔日無絕常用的形容,在他這里,風分三等,“上不得臺面”的是屬起不到作用的微風之列;颶風或風向多變之流,則被稱之為不可降馭的“癲狂之風”。 “懂事、可控”的,便是指風向、風勁皆恰到好處。 常闊神色振奮,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盤坐于小幾后的常歲寧。 這時,帳外忽響起急報聲。 那急報聲很快傳入帳內。 “啟稟主帥,副帥,倭軍再度率軍攻襲我軍防線,此次不同以往,倭軍集結水師過萬,合力攻打南面潤州防線,攻勢尤為猛烈!形勢兇險,還請主帥示下!” 潤州緊鄰海岸,在揚州南面方向。 潤州也曾被徐正業所據,軍政毀損一度慘重,而今春最初發現倭軍行動蹤跡的,便是潤州漁民。 沉寂了多日的倭軍此次突然發起猛烈攻襲,直指潤州防線,似乎是久攻不下揚州防線,權衡之下欲暫時放棄更為富庶的揚州,改為在潤州登陸—— 然揚州不可失,潤州亦不能出任何差池。 常歲寧雖為揚州刺史,但所擔乃抗倭元帥之職,她曾向朝廷“夸下??凇?,絕不叫倭軍犯大盛國土半步。 因而此次倭軍欲圖攻取潤州,急報傳往潤州刺史府的同時,也傳到了常歲寧的面前,如何克敵,最終還需要她來示下定奪。 常歲寧已自案后起身,抬手接過喜兒捧來的甲衣。 布局數月,今風已至,敵之耐心已然殆盡,她所待二者皆備,已到揚帆殺敵之時了。 高高的戰船之上,巨大的船帆在絞車的轉動下,在風中撐展而起,與“?!弊謳浧?,一同飄揚在無邊汪洋上方,船艦齊發,旗幟迎風招展,似有接天之勢。 船行半日,海面之上忽有風至。 時下船行速度較之前朝雖略有改進,但仍受船體重量、季節海域變化,暗灘地形等影響,戰船日行大多接近而不足百海里。 因此,自古以來凡涉水戰,風向二字往往扮演著極重要的角色。如得風助,可將原本行船速度推進兩至三倍,大大縮減水上行軍的時間。 常歲寧此番親自率軍支援潤州防線,因有風助,便得以提早抵達。 正如急報所言,此次倭軍的攻勢尤為猛烈,待援兵趕到之際,潤州防線已現岌岌可危之勢。 隨著援軍加入戰事當中,局面方才得以暫時穩住。 然而倭軍這次并未就此輕易退去,竟再次增派一萬水師攻來,在兩萬倭軍精銳水師的進攻之下,戰局再度陷入危急。 倭國子民多以打漁為生,他們幾乎人人皆熟知水性。而此刻這些倭兵當中,除了尋常武士之外,亦不乏被征用而來的倭國流寇,他們常于海上行劫掠之舉,對這片海域的熟悉程度,及在水上的應變能力,遠非尋常人可比。 此刻與他們對戰的大盛水師,此前有海上經驗者僅十中之一二,余下的大多只來得及cao練半載而已。 半年,已是常歲寧所能爭取拖延到的最大期限。 苦戰十日之下,血水幾乎將這片海洋染成了紅色。 倭軍這次似乎下了前所未有的決心,遲遲不肯退去,幾番增派兵力,同伴陣亡便將尸首丟入海中,立即換人頂上,吼殺聲震耳欲聾,似有不死不休之勢。 直到一場雨砸下來,海上起了雨霧,倭軍才暫時退去。 常歲寧站在甲板上方,看著霧氣朦朧的海面,血水混著海水,攪成別樣的腥咸氣味,隨著霧氣飄蕩在空氣中。 一整日的時間里,各船都在清點傷亡人數。 但各處不敢有絲毫松懈,負責巡邏站哨的士兵,無不戒備地注視著海上濃霧。那霧氣之后,隨時都有可能會出現欲奪他們身后國土的水鬼。 沒有陽光庇佑的海面之上,夜色更早降臨了。 雨水已停,寒意侵體,未散的霧氣飄飄浮浮,被風撕扯出了形態。 主帥樓船后方,借著一艘艘高大船只的遮掩,悄無聲息地集結了數十艘輕便的船只,每艘船上皆是身披烏甲的佩刀將士。 看著同樣身穿黑袍的高挑少女,楚行的神情格外憂心:“……女郎當真要率軍夜行?” “是,楚叔,這里便暫時交給你和白將軍他們了?!?/br> 楚行依舊不敢松口:“女郎,您此去危機重重……而海面之上不同于陸地,一旦蹤跡被發現,根本無從掩藏。女郎只率兩千水師,如何能行?” “正因需掩藏蹤跡,才不宜率大軍前往,而改為小船趁夜而行?!币癸L中,少女神態篤信:“況且,此行我所圖之地,兩千將士足矣?!?/br> 楚行嘆道:“可女郎此舉著實太過冒險了,若是大將軍在此,必不可能同意的……” “不,阿爹會同意的?!背q寧看向起伏的海面,道:“敵眾我寡,敵擅我短,我等縱然只是站在這片汪洋之上,便已是在冒險了。那些傷亡的將士更是將性命長留于此,我既為主帥,既不可叫死者枉死,亦不可叫生者赴無謂之死?!?/br> 所謂無謂之死,是指不必要的損亡。 楚行到底沉默下來。 依常家尊卑來說,他為部曲,面前的少女是家中女郎。依軍中規矩而言,他為部將,而女郎為主帥。 話已至此,于公于私,他都沒有再阻攔的余地。 兩千水師齊備,于夜色中乘風而行,很快被霧氣吞沒,了無蹤跡。 于一場注定持久的戰事中,懸軍深入是一件極其冒險之事,會使自身受制,也不利于后方的物資補給。 常歲寧尚未自大到將這片海域當成自己的主場,每每率軍出海,便是她眼中的懸軍深入。 在這片茫茫無依的汪洋之上,將士們需要有一處“立足之地”,作為最基本的保障。 據她所知,這“立足之地”,藤原從起初便有了,所以倭軍在海上的活動總能格外敏捷。 倭軍有的,她的將士們也要有。 既然沒有,她便要搶一個來。 她非但要搶,還要搶一處最好的。 她選定之處,不單方便作為海上的立足點,更有其它用途。 霧中行船,絕非良選,但你死我亡的戰場之上,歷來沒有依循上上之選的余地。 幸而常歲寧是熟知這片海域的,而她身側又有擅觀測氣象與天地方位的無絕陪同,便得以將未知的危險與不利阻隔了大半。 兩千人,在這浩瀚無際,而又霧氣重重的大海之上猶如螻蟻般毫不起眼。 但即便如此,也仍須有人前行探路。 再往前行,便在倭軍的巡邏監視范圍之內,如蛇口奪食,自當再三謹慎。 海域寬廣,縱是狡詐如倭軍,也不具備于夜色霧氣中巡邏而毫無疏忽的可能。 倭軍此刻著力于潤州防線,輕易也料不到會有兩千大盛水師與潤州方向背道而馳,正悄無聲息地往東北海域而去。 且在探路前行的過程中,常歲寧一行人逐漸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奇怪,倭軍在此處的監視怎會如此薄弱?”跟隨常歲寧左右的元祥壓低聲音道:“屬下疑心此中有詐?!?/br> 會不會是倭軍設下了圈套,刻意引他們深入之后,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常歲寧站在船頭,注視著前方,搖了搖頭:“應當不是詐?!?/br> “或者說,詐不在此?!?/br> 她回首看向潤州方向:“此處巡邏相對薄弱,是因為倭軍在最大程度集兵,所以游散監視各處的倭兵才會減少了大半?!?/br> “可潤州也只兩萬多倭軍而已,應不至于……”元祥話至一半,戛然而止,片刻,神情微震:“主帥的意思是……倭軍作勢攻打潤州防線,實則只是聲東擊西?潤州那兩萬多倭兵,并非他們所集結的真正主力?!” 元祥在對兵法的領略之上歷來敏銳,每每此時,都襯得他整個人聰明靈光許多。 但此刻的認知,令元祥無暇自我欣賞,他倏然戒備萬分:“主帥……” 若倭軍果真另外集結了重兵,那他們打算攻往何處?! 第396章 從此刻起,此處由我接管 “大人,倭人真正所圖,會不會仍是揚州?”——同樣跟隨前來的還有唐醒,他畢生喜好追逐新奇事物,趁霧疾行海上,如此新奇經歷,怎么能少得了他? 此刻,唐醒聽著元祥那“聲東擊西”的猜測,不由覺得揚州處境格外危險。 論起富庶程度和地理優勢,十個潤州也比不上一個有江都之名的揚州。 “或不止是聲東擊西?!背q寧回頭看向江都所在:“他們或做了兩手準備,此番若能順利攻下潤州防御,便可‘退而求其次’先在潤州登陸,再設法圖謀更多——” “即便攻不下潤州,他們當下做出必取潤州之勢,便可借潤州之危有效牽制我軍兵力,之后再趁我軍不備,以真正的主力攻取揚州……” 這是藤原麻呂一貫的做事風格。 他謹慎狡詐,在面對重大的決策時,從不會將勝負只押在一條戰線上。 這亦是倭人在海上的行事風格,他們習慣了游擊作戰,時長日久之下,游擊突襲的打法才是他們最擅長的。 而兩軍交戰,必要的是想方設法削弱對方所擅—— “主帥,那是否要讓揚州加強防御,以備倭軍突襲?”元祥正色問。 “單是防御,注定是擋不住倭軍主力大軍的攻勢的?!背q寧道:“接下來,必然要與藤原正面打上幾場?!?/br> 她道:“后方防御之事暫時不必憂心,自有阿爹盡力部署——” 這一仗要如何打,她是和常闊商議過后才定下的計策,有常闊坐鎮后方,她在前面只管依照原計劃行事即可。 看著茫茫海面,常歲寧道:“倭軍大范圍集兵,這是‘好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