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節
而說到這名為“為己所用”的約束,王岳不免問道:“如此,那文學館與算學館中的學生,日后是否也要給予一定約束,讓他們留下為江都效力?” 真若如此,王岳覺得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無二院是他家刺史大人自掏腰包真金白銀造出來的,那些珍貴的藏書也是要真真切切地教出去的,投入如此之大的心力人力財力,若培養出來的人才不能為己所用,那豈不是竹籃打水? 若按照觀臨所言,刺史大人凡行事必有算計,那么適當給予那些文人約束,便是必然之事了。 只是文人心性及價值習慣皆不同于匠人,如何約束,其中分寸便還需認真把控。 王岳已然開始思索之際,卻聽少女拿很輕松的語氣道:“文學館和算學館,我無意約束他們?!?/br> 王岳不禁一愣,片刻才問:“那若他們學成之后,另投別處呢?” 常歲寧:“文人大多重信義,及師生之誼,若是條件允許,而我不是太差勁的情況下,我相信會有很多人是愿意留在江都的?!?/br> “大人所言固然沒錯,但總有些人會有異心,而財帛利益亦動人心……”王岳道:“大人若不給予約束,必不乏另投他人者?!?/br> “那便由他們另投?!背q寧毫不介意地道:“縱十中有三可為我所用,其余之人散落各處,我也已然占下莫大優勢了?!?/br> 她道:“文道有別于其它,文氣如水,流動起來方能融會貫通,化雨澤被天下。他們縱一時不能為‘小我’所用,卻總歸為‘大我’所用,如此何不由他們自行決定去向呢?!?/br> 對上那雙微微含笑的雙眸,聽此一席話,王岳倏地陷入怔忡之中。 每個人會受到觸動的點不一樣,有時人自身也意識不到什么會觸動自己,直到那份觸動以極偶然的姿態忽然出現—— 此刻,少女口中的“小我”與“大我”,便出乎了王岳的意料,這種感受好比,他原本偶然推開了一扇門,見得一處桃源圣地,正兀自驚喜間,順著一道身影及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桃源之外,縹緲云霧如幕散去,出現了更加廣闊磅礴的山川湖海。 王岳覺得自己應當說點什么,趁機夸贊拍馬屁,可不知為何他竟陷在這怔忡之中,久久不能言。 有手段,有遠見,有眼界,有天資,有護國之志,更有安民之心,卻并不標榜自身…… 更可貴的是,她還如此年少……今時且如此,來日愈可期! 雖說是女兒身,但出色到了如此地步,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這不就是他做夢都想遇到的主公嗎? 躺得半生,終遇明主??! 王岳甚至覺得眼眶都滾熱起來。 倘若大人能夠維持現狀,腦子不滑坡,本心不失……這樣的主公,莫說三年了,就是三十年,三輩子,他也甘愿跟從! 他和駱觀臨不同,他王岳一旦認定一個主公,必然從一而終! 雖說恐懼做出新選擇也是一個原因…… 但他此刻的澎湃與驚慕之情絕非作假! 有短暫的間隙,王岳并未能聽清常歲寧又說了些什么。 “……無論是無二院,還是四大作坊,余下諸多細則,都還須逐步完善?!?/br> 常歲寧說話間,站起了身來,面向王岳與駱觀臨:“我所做不過擇路而已,然行路途中,必有荊棘與豺狼阻途,單憑我一人,注定寸步難行——” 少女抬手間,緋色官袍廣袖垂落于面前,僅余一雙漆黑湛亮眉眼。 她向王、駱二人施禮:“今后行路,還將仰仗二位先生相助?!?/br> 少女姿態不見奉承卑微,卻謙遜真摯。 她需要仰仗的人太多了,今江都官吏,刺史府上諸人,乃至軍中部下,都是她行路途中的依仗。 駱觀臨緩緩起身,抬手還禮:“此乃吾等分內之事,不足以令大人行此禮?!?/br> 旁側,王岳終于猛地回神般,起得身來,抬手間,聲音微有些哽顫:“望山甘為大人斬荊棘,劈豺狼,愿與大人同行此道!” 駱觀臨轉過頭去,竟見王岳眼含熱淚。 “……” 王望山一把年紀,演成這樣? 也是固寵的手段之一嗎? 偏這“手段”甚是好使,常歲寧見狀,親自上前扶起深深施禮未動的王岳。 “既有幸得先生這般青眼,歲寧必不負先生厚愛?!?/br> 王岳聞得此言,眼中滾落一滴淚,抬袖擦拭。 “……”一旁的駱觀臨默默轉過頭去,不愿多看一眼。 常歲寧出了議事廳后,姚冉適才迎上前行禮。 “可去見過了?”常歲寧問。 “是?!币θ礁诔q寧身側后半步,低聲道:“本說是兩個小少年,見了才知,大些的那個是姑娘家,她見了屬下之后,才敢說出全名——元淼,出身洛陽元氏?!?/br> 險些被李獻滅族的那個洛陽元氏。 常歲寧恍然,腦海中閃過一張十四五歲的少女面龐。 “見她不似在說假話,屬下便令她帶著幼弟在側門內等候,不知大人可識得此人?” 常歲寧點了頭:“認得的?!?/br> 彼時她于滎陽城外救災時,曾偶然救下過被李獻部下追捕的元淼。 之后,元家滿門被貶為庶人,就此遣離洛陽,元淼曾讓鄭潮給她帶了一封信同她道謝。 那時這個小姑娘在信上說,她要和幼弟一同跟隨族人移居……此時怎會來了江都尋她? 是元氏族人遭遇了什么意外嗎? 常歲寧很快見到了元淼姐弟二人。 “元淼見過常刺史?!?/br> 見到常歲寧,元淼先拉著弟弟跪下,朝常歲寧磕了個頭。 常歲寧看著跪下磕頭的姐弟二人,視線落在男孩缺了兩指的右手上,道:“不必行此大禮,起來吧,與我說一說來意?!?/br> 元淼穿著灰撲撲不太合體的袍子,做男子打扮,因瘦了許多,膚色也黑了許多,短短半載間,眼中已然褪去了最后一絲稚氣。 一看便知這半年來吃了許多苦。 元淼沒有多說無意義的訴苦之言,只將遭遇如實與常歲寧說明。 她家中族人大多錦衣玉食慣了,根本不堪遷徙之苦,途中多有內訌。因嫡脈一支幾乎被屠盡,僅剩下她和幼弟,她幾次出面調停矛盾,然而那些人并不服氣,反而因此記恨上了她。 途中行經一處小鎮,因雨水停留數日,一晚,一名族人誆她離開投宿的客棧,竟與人合謀將她打暈,欲將她賣掉。 幸而幼弟機警,及時告知族人此事,她才得以被勉強救下。 但她醒后,那名族人竟未有受到什么值得一提的處罰,族中長輩或沉默,或不耐煩她的“咄咄逼人”,竟冷著臉扔出一句:【族中今已如此光景,你還當你是元氏嫡出長女嗎!】 元淼陡然明白了,昔日士族當下于亂世中遷徙,如過街老鼠,時常遭遇劫掠欺凌羞辱,而她和幼弟無法給匱乏的族中帶來任何幫助,反而是拖累。 拖累是沒有資格被優待的。 而那次之后,族中便好似撕開了最后一層體面,她和幼弟的處境越來越艱難,那個曾為了二十兩銀子要將她賣掉的年輕族人,更是時有挑釁泄憤之舉。 一次,她和幼弟只分到了半塊發霉的餅子。 幼弟懂事,反而勸慰她,很快就能到重新安家之處了,到了那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嗎? 元淼不覺得。 自祖父父親母親死后,她和弟弟便沒有家了。余下的這些族人們非但不能庇護她和幼弟,反而因為父親和祖父曾經的錯誤決定,而在當下這難以忍受的困境之中,越發地怨恨她和弟弟。 想到一路上的聽聞,元淼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去江都。 幼弟說:【阿姊,可是那里有倭兵!】 她說:【可是那里也有常刺史?!?/br> 所以她帶著幼弟偷偷跑掉了。 元家也沒人來追他們。 真正的艱難,都在去往江都的路上。 元淼未提途中不易,只再次含淚向常歲寧跪了下去:“……我亦粗識些大字,什么事都愿做,什么東西都能學!只求大人予我與幼弟一個容身之所!” 第390章 “守好”、“守富” 什么士族出身的清貴傲骨,這一路上早被碾碎了。 況且,面前的人是她的恩人,是救過她,也間接救過元家的恩人,無論對方答應與否,她都并不覺得自己這兩跪是屈辱的。 元淼將頭叩在地上時,只聽頭頂上方的聲音問道:“會算賬嗎?” “會!”男孩子答道:“我阿姊的帳,算得族中第一好!” 士族嫡女,為日后嫁人執掌中饋做準備,自幼學習理家算賬,乃是最基本之事,而元淼比之常人又多兩分聰慧。 常歲寧看向男孩:“你叫什么?” 剛滿十歲的男孩身材瘦小,脊背卻挺直,此刻抬手執禮,并不回避斷指,正色道:“回刺史大人,小子元灝,字無際?!?/br> 他曾親眼見到祖父與父母在嚴刑拷打下離世,他怨恨那個剁下了他的手指,逼殺了他家人的韓國公李獻,也曾無差別地怨恨朝廷與各處官員。 但阿姊告訴他,這位新任江都刺史,曾救過阿姊,也正是因為這位常刺史,滎陽鄭潮伯父才得以大義滅親,扭轉局勢,間接救下元家余下族人。 路上,他也聽到了許多關于這位常刺史的傳聞,好的,壞的都有。 但自入淮南道后,這一路來,便只剩下好的了——大家都說她是好官,且是很厲害的好官。 他也想變得厲害一些,以期能夠保護這世上僅剩下的親人,他的阿姊。 此刻,元灝答話罷,微仰首看著眼前的少女。 她比尋常十七歲的女子生得更加高挑,身形挺拔如竹,在寬大官袍下稍顯單薄卻半點也不纖弱,她穿著緋色的刺史官服,其肩上刺繡章紋所用的彩色絲線紋路流暢,在午后的日光下閃動著粼粼之光。 她問:“元灝,元淼……你們都五行缺水嗎?” 元灝愣了一下。 “那便來對了?!背q寧露出一絲笑意:“江都最不缺的就是水了?!?/br> 仍跪在原處的元淼怔然,這是答應留下他們姐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