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節
“觀臨,你且與我說說,刺史大人平日里都有什么忌諱與偏好?” “觀臨,愚兄有一個不情之請……往后你若有巧思良策,不如私下讓與我可好?橫豎你也用不著不是?” “……” 駱觀臨忽覺被架在了火上烤,所以,他如今要被迫幫王望山“固寵”是嗎? 他今晚到底干什么來了? 此一晚,駱觀臨被王岳纏住詢問常歲寧的喜惡,時過三更,方才得以脫身。 因而次日出現在常歲寧面前時,眼底便略有青黑之色。 常歲寧召來了江都官員議事,將這些時日遇到的問題做了個匯總,一一商榷解決應對之策。 待眾官員從議事廳中離開后,王長史也退了下去安排事務。 這時,有一名差役前來通傳,說是有人欲求見刺史大人,身份不明,只自稱姓元,說是認得刺史大人。 常歲寧便讓姚冉代自己先去見一見,以查辨真假。 姚冉離開后,常歲寧看向坐在原處整理手邊札記的駱觀臨:“錢先生可是有話想說?” 此刻,眾人散去,議事廳內除了常歲寧,便只剩下了駱觀臨和王岳。 議事過程中,駱觀臨幾番欲言又止,但彼時當著那些官員的面,到底沒有直言。 此刻聽常歲寧發問,他放下手中札記,正色看向上首身穿緋色官袍的少女,未答先問:“大人可知,朝廷為何選擇抑制工與商?” 士農工商,工商在后,此為價值認可劃分。 常歲寧點頭。 駱觀臨道:“商者逐利,凡見利,他們便凡事皆可為。而他們一旦強大起來,大多會詭詐頻出,逼良為賤,乃至勾結官權,欺上瞞下魚rou百姓,故而如不設法貶壓他們的地位,即會動搖國之基底根本?!?/br> “而商之本源,與工者也有緊密關連,工者造物,而商者販之——” 駱觀臨看著常歲寧,直言道:“大人如今要于無二院內設立匠學館,培養匠工,讓他們大肆生長,此舉或會給江都帶來一時繁盛,可若任由匠工發展壯大,或只需數年,他們流入各行各業,與商人共同逐利,可預見的危害必然有二——” 常歲寧頷首,接過他的話:“其一,一旦工者地位提升,商者利益上漲,百姓很容易脫實就虛,人心浮動務虛,不甘安于務農,即會動搖農事根本?!?/br> 駱觀臨短暫地怔了一下,聽那少女接著往下說道:“其二,一旦工商連結勢大,手握重利,勾結豪強,便如鹽販之流,來日恐有尾大不掉,反制官府之憂?!?/br> 駱觀臨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沒錯,此種局面一旦形成,那一時之繁盛,便會如同泡沫,隨時會有崩塌的可能?!?/br> 他不禁問:“大人既深知此理,為何還要選擇設立匠學館?難道大人所求,就只是一時如回光返照般的繁盛景象嗎?為此便要罔顧這記猛藥有可能帶來的弊端?” “先生,我需要匠工,需要很多技藝上乘,可造新物的匠工?!?/br> 少女清寒的眸中有著篤信與堅定:“先生可知,在戰場上,一把好刀,一件好的盔甲,一艘可破風浪的戰船,有多重要嗎?它們甚至能決定一場戰事的勝負。而一件別國不曾見過的利器的問世,若在關鍵之戰中發揮作用,即可左右一國之存亡。如今內憂外患,外敵不斷,大盛衰疲,更需有利刃護之?!?/br> 少女聲音不重,身后卻似有金戈鐵馬的聲息。 駱觀臨是不曾上過戰場的,但是此一刻,他竟從這個十七歲的少女身上看到了堅韌不拔的護國之氣。 他忽然相信,她是真切地想要庇護這片土地和百姓的。 “此為戰事勝負存亡而慮?!背q寧繼而道:“工者所造,益在方方面面。而自農耕起,農具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如能在當下基礎上再進一步,便可用更少的人力,做更多的事——工者的發展,不僅只會間接‘傷農’,亦可直接助農?!?/br> “大人說的這些益處,我無法反駁?!被蚴钦嬲w察到了常歲寧的用心,駱觀臨的語氣聽起來緩和許多,但態度依舊是明確的:“可大人方才也提到了此舉會帶來的危害,兩相權衡之下,大人還覺得這么做是值得的嗎?” “是?!背q寧沒有猶豫地道:“但我會設法將危害降至最低,我要的是匠人,而無意抬高商人地位及利益——” 駱觀臨:“可匠人與商人乃是一因一果……” 常歲寧抬手給自己倒了一盞茶,問:“若那些掌握最新技藝的匠人,皆歸于我手呢?” 駱觀臨不解地看著她。 “我培養出來的匠人,理應由我來用?!背q寧喝了口茶,道:“先生,我打算在江都建四座作坊?!?/br> 駱觀臨一下沒反應過來:“……無二院還未完全竣工,怎又要建作坊?”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我不建作坊,來日從無二院匠學館里出來的匠人,要去何處做事?” “原來刺史大人早就想好了這些匠工們的去處!”王岳思忖著道:“如此一來,便可最大程度給予約束監管……” 他也知道這句話接的沒什么水平,可他一直插不上話,也不是個事??! 聽老駱說到一半時,他就已經開始惋惜了——這么好的表現機會,怎么不留給他??! 但王岳也知道,這等話題,水太深,他注定沒有駱觀臨把握得住——去過京城當過官的人,終究還是不一樣。 眼界角度,敏銳程度,他都差了一截。 王岳自知不如,暗暗下定決心日后要多向好友請教,以不恥下問之名,狠狠薅好友羊毛。 不過話說回來……刺史大人這官也沒當多久啊,怎么就能做到和老駱對答自如的呢? “是,約束監管是其一?!背q寧道:“我不單要監管,更要取利?!?/br> 她用詞很直白:“利益在我手上,在官府手上,在朝廷手上,正如官鹽一般,如何分配給那些商人,如何調控,我說了才算?!?/br> 駱觀臨抬眉:“大人之意,是要建官營作坊了?” “當然?!背q寧道:“我不單要建制瓷坊,絲織坊,還要建造船坊與冶煉坊,必須要經過朝廷批準?!?/br> 官營手工業,自西周便有了。當下她也不是首例,宣州便有官營的造紙坊,制瓷坊。 “時下江都這般境況,朝廷縱然同意大人建造工坊,可如今戶部也未必能撥下銀子來……”駱觀臨還算委婉地道。 還要造船、冶煉,他都不敢想這有多燒銀子。 “無妨,只要朝廷批準即可,銀子我可以出資墊付?!背q寧一笑:“我手上恰有些余錢?!?/br> 余錢? 她私庫中那三百萬貫? 駱觀臨莫名有些想嘆氣,才過幾天寬裕日子……她手里是一點錢都存不住啊,非得折騰點什么。 但這些工坊若果真開起來,利潤應當是可觀的。而能充實國庫,受官府監管的工坊,朝廷也會樂見。 她自行出資,來日大多匠工又皆出自無二院……雖說名義上是官營,也須上繳稅收,但也和她私營差不多少了。 所以,先建無二院,再建作坊,她怕是早就在心中,為江都布下一個完整的局了。 如此一來,工匠能更好發揮所長的同時,得到規范管理,創造出來的利益由她分配,市場由她調控,便可有效減緩對體系秩序的沖擊。 她試圖讓江都飛起來,但風箏的線被她握在手中……那么一切便一定程度上可控。 由此亦可見,她是懂得“統治”二字的重要程度的。 其實方才說了許多弊端,歸根結底,最大的危害便是不利于統治,這也是朝廷重農抑商,將一應新奇技藝貶為奇技yin巧的根本原因。 “先生放心,我不是只喜歡一味空想之人?!背q寧放下茶盞,道:“這世道將永遠需要秩序與手段來維系穩固,無論何時我都不會罔顧根本?!?/br> 此一刻,看著那少女周身氣態,駱觀臨心緒如海浪般翻涌,而又緩緩落定,竟說不出具體是何等滋味。 第389章 躺得半生,終遇明主 片刻,駱觀臨微垂眸:“大人早已設想周全,是在下多慮了?!?/br> “不,先生之慮關乎要害,也提醒了我不可有分毫大意?!背q寧誠然道:“縱有官營作坊建成,可將掌握最新技藝的匠工皆為我所用,然而方才談及的風險仍在,只是由七成降至三四成而已?!?/br> 駱觀臨也拿誠然的口吻說道:“而若是三四成,那這險,便很值得去冒了?!?/br> 之后若再有適當的舉措佐之,這三四成,便還能再逐步降一降。 最重要的是,正如她方才所言,如今的大盛,很需要冒這個險——皮若不存,毛將安附焉? 況且,她雖另建了匠學館,卻也建了農學館。作為江都如今的決策者,她的態度會直接影響江都民心,農學館的存在,便可表她依舊重農之心。 王岳也想透了這一點,忽而懂得了駱觀臨昨日那句【她凡行事,必有算計】。 “現下可知,大人想要的是,是江都蓬勃向前的同時,各處仍能各安本業?!瘪樣^臨已安心許多,道:“大人有這份本心,并為此提前布局,是再好不過的。有心施為,便可更好平衡局面?!?/br> 末了,他破天荒地道:“大人雖年少,行事過分大膽,卻可兼顧長遠利弊……這很難得?!?/br> 這其中的平衡,大多數人都找不到,他自認也沒這個能耐,但她卻把握得很好……這算是天資嗎? 可這天資,為何偏偏落在一個外家女郎身上? 駱觀臨心中涌現出難言的悵然與惋惜。 常歲寧眼中露出一絲新奇之色:“先生這是在夸我聰明了?” 駱觀臨目不斜視地道:“……大人素來聰慧,此乃眾所周知之事?!?/br> “但先生夸我,卻是少見?!背q寧自我肯定地點頭:“能得先生肯定,可見我的確有幾分聰明?!?/br> 她說著,忽而想到了什么,一笑,道:“我也覺得近日好似長腦子了,看來那祝詞頗為靈驗?!?/br> 王岳見縫插針地詢問:“大人所言祝詞是……?” 常歲寧眼中笑意清亮:“吾有一摯友,于乞巧節前,特來信祝愿我健康聰明?!?/br> 王岳一怔之后,不禁笑了起來。 駱觀臨則覺常歲寧口中這位好友也是個奇人——什么人會這么想不開,竟覺得她的心眼子還不夠多嗎? 王岳借此言打趣了兩句,駱觀臨卻未接話,他時常提醒自己,這三年里,他只做該做之事,堅決不與這臨時主公談感情。 是以,駱觀臨強行把話題扭轉回公事之上:“大人方才提到官營作坊,計劃是讓來日無二院中學成的匠人入作坊為工,那大人是打算讓他們以服役的方式做工嗎?” 歷來,官營作坊中的匠工,多是被官府以徭役的方式征用。字面意思便是,做工沒有酬勞,且是強制性的。 可江都戰后艱難,常歲寧此前又有主張減免平民徭役之舉。 常歲寧:“會征用部分服役者,但僅限于先前我自汴水帶回的俘虜,我會讓人從中挑選符合條件者,入工坊做事?!?/br> 此前她保下那八萬俘虜,皆帶回了江都,如今多在各處服役,待服役期滿,或遇大赦,即會歸放原籍。 “至于從無二院中學成的匠工,我會在市面上的匠工酬勞的基礎之上,再給予他們優待?!背q寧道:“但相應的,也會有所約束,凡自無二院學成者,至少需在作坊里做工滿三年。掌握機密要術者,當給予更多優待,可授正職,使他們世代傳承,而相應的約束也會更加嚴格,需避免要術被擅自外泄的可能?!?/br> 譬如冶煉坊與造船坊,其中制造要術事關重大,務必做足保密措施。 若果真有所成,成果可推廣使用,她自不會讓江都獨攬,亦當根據情形與朝廷及各州共享,但有些東西,只能在官府之間流傳,而不可泄于民間,以防落入居心叵測之人或異族手中。 駱觀臨點頭,他方才還在擔心,若她的官營作坊也采用平民服役之法來經營,此等強迫手段下,怕是會滋生新的官民階級矛盾,如此一來便等同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了。 她愿意優待匠工,又寬嚴相濟給予約束,這樣便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