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節
最后一頁,他多是在“問”,問她的近況,以及“是否有他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若是有,讓她只管開口。 常歲寧一直看到最后幾行字。 他在末尾處寫道:【乞巧節將至,據聞可拜魁星。如此,便望卿多智,可百慮而無一失;更望安康,如日月恒長而無傷?!?/br> 常歲寧看著這兩句祝福之言,覺得若通俗來說,這便是在祝她……多長腦子多長身體,聰明又健康? 竟然有人會在乞巧節時,祝她聰明又健康? 但想到方才喝羊湯時,有幾名部下就乞巧節將至,給予了她“愿主帥早日覓得如意郎君”,“主帥瞧上哪個,只管同屬下們說一聲,保管給您搶來”的節日祝詞……常歲寧倒覺得崔璟這個【聰明又健康】,反而更合她心意。 多智百慮而無一失,如日月恒長而無傷—— 常歲寧又讀了兩遍,眼中不覺露出笑意。 說來,她之前還曾疑心崔璟對她的好,是欲亂她大志的好,而今一步步看來,他非但無意亂她大志,反倒是要幫著她成全她大志之人。 知她想贏,便想幫她贏得更漂亮些,讓她贏得更輕松些,以她所向為自身所向—— 生得這樣漂亮,能力又這般出眾的崔璟,偏偏有著這樣的心意……這樣的人,應當沒有人會不喜歡吧? 常歲寧看著手中字里行間全是認真的三篇信紙,眨了下帶著笑意的眼睛,將它們妥善放回信封中。 她提筆寫回信。 一應正事回復不必贅述,末了,她覺著自己也該寫兩句節日祝詞,但乞巧節是趕不上了,信送去北地需要時間…… 那便中秋吧,下個月便是中秋了。 但中秋佳節,講究人月兩團圓,而崔璟被崔家除族,無人可圓,考慮到這一點,常歲寧落筆寫道:【遙祝令安中秋安康,屆時如無人共食月餅,共飲桂花美酒,可借吾兄一用?!?/br> 嗯……關鍵時刻,阿兄還是很有些用處的。 常歲寧滿意欣慰,末了,又在左下角畫上了一只啃月餅的兔子,用以彌補字數不及崔璟之虧欠。 等待信紙晾干的間隙,常歲寧也沒閑著,又隨手拆了幾封剛從刺史府送來的信。 令她意外的是,她竟然看到了魏叔易的來信。 她有好些日子沒見到魏叔易的動靜了,有關段真宜的也沒有,她幾乎已經能夠斷定自己是被認出來了。 這母子二人,一個賽一個怕鬼。 如今魏叔易來信,是總算克服了這份與生俱來的恐懼嗎? 常歲寧好奇地展信,果見信上內容“很不魏叔易”,字里行間再沒有了常見的散漫玩笑,及見縫插針的挖坑試探,就連字跡也rou眼可見地少了飄逸之感,多了份“規規矩矩”…… 不似“魏叔易”,很是“魏侍郎”——有一種強自鎮定之下做出來的一本正經的官氣。 試圖用這名為官氣的冷靜外衣,來掩飾背后的緊張。 他的一本正經處在于,信上所言皆是公事。 他意在提醒她東羅或有攻來江南腹地的可能,她此刻處境艱難危急,務必再三謹慎。 又與她道,圣人已松口答應再給江都增派三萬兵馬。 三萬兵馬,短時日內雖無法用于水戰,但陸地上的防御也決不可松懈,對眼下的常歲寧而言,自然是不要白不要的好處。 說完兵馬,魏叔易又提到了糧餉軍資,信中讓她不必為此憂心,他已催促戶部加緊此事,秋冬的御寒之物也在籌備當中了,后續他也會跟進此事,她只管安心御敵即可。 所以,那三萬兵馬也好,糧餉軍資也罷,都算是他替她從如今緊巴巴的朝廷手里要來催來的。 換作往常,魏叔易做了這些,言語間必然是要同她邀功,讓她記他一個大人情的,但這回半個字都沒提。 他也未有說起家中母親的情況,只在信的最末尾處,綴上了唯一一句稍有私心的問話,卻也僅有四字而已:【近來安否?】 常歲寧思忖了一會兒——末尾既有問話,那便是想讓她回信的意思吧? 那她可就回了? 回頭可別怪她故意去信嚇他。 這半年來,她可是一封信都不曾主動給他寫過的,她可不是喜歡故意嚇人的人。 于是,常歲寧提筆回信道謝,并給予了中秋問候,想了想,順便把重陽節也一道捎帶上了。 于【謹祝重陽安康】之后,她又提筆補上一句【順問伯母秋祉】。 寫罷之后,常歲寧對著信紙滿意頷首。 雖然她不喜歡嚇人,但偶爾逗一逗段真宜也挺好玩的。 …… 七夕當日,江都城中,無二院正式掛了匾。 常歲寧到底是趕回來了。 沸騰的喧鬧聲中,仰首看著高高懸掛起的匾額,常歲寧眼底有著報以希冀的神采,她將會為這座書院傾注她所能給予的一切,令它生長于日光之下,予它甘雨時露,望它早日茁壯長成一株大樹,以捍大盛根基。 隨著無二院掛匾,內里雖仍在加緊修建,但考核入院之事也已開始正式提上了日程。 第一批,取的乃是文士,將分入【文學館】與【算學館】兩大學館之內,其中每館又分有“四堂”,將根據入學者的資質及所學程度,做到分堂教學。 這兩座學館也是最早開建的,如今已近竣工。余下尚未對外公開招生的其它三大學館,則仍在修建當中。 但有關余下三大學館所屬學科,江都城中已有確切風聲傳出,令人意外的是,這三大學館并非尋常學科,也并非如起初傳言那般“要仿照國子監,以學生出身高低不同分館而授”,它們甚至與“文道”并無直接關連,歷來更不曾聽過有人為此專門設館教學—— 聽聞那三大學館,竟然分別為【匠學館】、【農學館】、【醫學館】…… 常刺史這竟是要培養匠人,農者,及醫者? 各路學子在為考入無二院的文學館與算學館而緊鑼密鼓地備考之際,有關余下三館的消息也在火速傳開,在許多家中世代行醫,務農,或有一技之長的人群中掀起了不小的轟動——字都認不得太多、甚至一字不識的他們,竟然也有機會進那無二院去?! 往后可不能再說“什么都不會做,干脆回家養豬算了”此類之言了,據說那無二院的農學館里,就連養豬的也要……養得好的,還能當老師呢! 第387章 “爭寵之心不宜太過” 常歲寧設立農、匠、醫三館,并非是臨時起意之下的異想天開。 此番她搜羅而來的世家藏書之中,不單有書學治國文道,那些涉獵廣泛的書籍中,如治水,易算,工造,醫道,農學等,也包含良多。 她之所以非要截下那些藏書,正因其中不單有興國之道,更不乏“活民之術”。 民以食為天,食之本源、國之根本即為農學,其緊要程度自不必多述。 而工匠之道,亦滲透在方方面面,下至勞作農具,再至各類建構,日常觸手可及之物,甚至是軍械改進,皆有匠人的身影與智慧。 許多被稱之為雕蟲小技、奇技yin巧,乃至被主流權力認為不利于統治人心,因而貶低打壓的奇思妙技,若能得以善用改進,便會帶來事半功倍之效,可使人們的雙手得到釋放,從而參與到更多的生產之事當中。 常歲寧之所以會有此等在時下看似“迥異”的想法,是因經歷使然,多年的軍中生活,及行走于民生疾苦間的切實經驗,讓她無比清楚匠工之道所能帶來的益處之大。 因恐懼于紛雜的奇技會惑亂民心,會使人玩物喪志,不事生產,乃至不利于以儒學之道統治民心,會增加治下難度,故而便設法打壓,不認可匠工的價值,這無異于自縛其足,自蔽雙目,因噎廢食。 在常歲寧這里,大力培養重用匠工,是她當下必行之事。 哪怕這一步跨得有些大,需與時下價值取向抗衡,必會招來非議與阻撓,她也一定要走出這一步,大盛內憂外患交加,務必需要猛藥救之,方能有轉機出現。 亂世更易滋生新的秩序,而掌控話語權與分配權的人,便可去制定新的秩序——眼下她有能力這么做,便當去做。 至于猛藥之后有可能出現的弊端,到時自會有更適宜的手段來制衡替代,想要一件嶄新的事物與秩序面世,第一件事務必要先讓它飛起來,之后再由統治者去權衡制約它該有的落點,若有偏離,便一點點去修正它。 現如今她要做的,便是讓江都先“飛起來”。 除了農學與匠學之外,醫學則是拿來保障生民安危的一道盾牌。相比其它,醫學存在的意義是毋庸置疑無人質疑的,此乃人類乃至萬物生靈求生之下誕生的自救之法,是與天爭命的偉大執著。 醫道的延續與前行,并不局限于一州一國,它是整個人道生機的恒常追求,理應要被重視發揚。 治國安邦之策,詩詞文學璀璨,是世人眼中最為高尚的浪漫。 然而,廣茂的糧田,生機健壯的牧群,鑄造器物時的guntang鐵水,芬芳或苦澀的草藥,一切為生存而揮灑的汗水,也皆是另一種浪漫。 一切為人道的延續而誕生出的智慧產物,皆為光輝。 這片土地上的生民智慧總是有跡可循的,正因祖祖輩輩寫在骨血里的辛勤與智慧,方有華夏血脈千百年的傳承不滅。 這些致力于不同領域的智慧,當相互協作,各取所長,前路方能走得穩固扎實。 正因這些智慧的存在,常歲寧縱然兩世為人,依舊堅定地認為,這片土地上最寶貴的資源,永遠是這里的子民。 唯有人口,才是無價之寶。 所以她如今要在江都試著造一方適宜智慧生長的溫室廣廈,讓他們先活己,再活人,繼而活世。 行路難,多歧路,但她相信,若懷生生不息之志,便必有成事之時。 …… “老錢啊……” 江都刺史府中,王岳拿一種很新的稱呼同好友感慨道:“我如今越發明白你為何會選擇常刺史了?!?/br> 駱觀臨:……選擇常歲寧并非他本意,說了很多遍了,他是被裝在麻袋里擄來的! 當然,他是在心里說的。 這么曲折并丟人的事情,他并不打算與王岳分享。 王岳兀自感慨道:“近來固然忙碌,然而卻覺分外充實,好似今日丟一顆種子入土,明日即能看到它抽芽……” 是為累的有回應。 付出得到回應,聽似尋常,但于時下而言,卻是一種很可貴的體驗。 王岳少年時也曾有過壯志,但他的性情與駱觀臨不同,駱觀臨是個敢于去撞南墻之人,縱然頭破血流也不會退卻。但王岳若覺時機不對,沒有把握之下,便只想趴著不動,多少有點守株待兔的精神在身上。 王岳時常覺得,他很像是老母親鍋里燉著的老鴨子——母親喜歡將一道菜反復燉食,一次吃不完,便回鍋重燉,故而再老的鴨子都能被母親反復燉煮的軟爛如泥。 他這只鴨子似乎也注定就這么爛在鍋里,一輩子大約都要郁郁不得志了。 今次他留在江都,算是形勢所逼,趕鴨子上架之下才有了決定…… 但王岳干著干著,倒越發覺得有盼頭了。 此刻甚至忍不住感嘆:“吾雖已近暮年,然若能施展年少抱負,卻也為時未晚?!?/br> 多少比他有才能之人一輩子也就庸庸碌碌地過去了,能有機會壯志得酬的,總歸是鳳毛麟角。 故而有言道,千里馬常有,伯樂卻難尋。 隨著一條條由常歲寧定下的政令實施下去,王岳開始對這個被冠以野心勃勃之名的少女改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