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節
但夫人何時竟變得這么沉穩了,竟然都沒有歡喜到掩嘴驚呼? 段氏非但不曾歡喜,甚至還略帶逃避氣息地擺了擺手:“那便去吧?!?/br> 言畢便帶著女使快步走開了。 長吉看了一眼,斷定自家夫人必然是在心中偷偷驚呼。 事實也的確如此,只是驚呼的內容不同—— 為什么要提醒她?為什么要讓她再次回憶起自己曾經斗膽讓殿下做兒媳的荒謬過往? 那可是殿下! 她究竟在做什么春秋大夢! 她根本不敢細想當時殿下該是何等心情,又在以何等心境在看待她! 段氏閉了閉眼,企圖將這些回憶塞回地縫中去——回憶與她,至少要有一個待在地縫里。 她從未如此迫切地渴望失憶,就差去回春館詢問可行的法子了。 “母親何故深夜來此?” 堂中,面對兒子不解的眼神,段氏揮手屏退下人。 見母親這般陣勢,魏叔易便知她是要談論什么話題了,一時已覺后背發寒,堂內冰盆的存在已然多余,大可由他取而代之。 “……子顧,你的消息更靈通些,你說歲寧……殿下她,當真能抵御得了倭軍嗎?”段氏滿眼不安地道:“我方才上香時,有一根香越燒越黑,燒到一半還歪倒了!這豈會是什么好兆頭?” 對上母親那疑神疑鬼的緊張模樣,魏叔易盡量平靜地道:“戰事勝負……誰也無法預料?!?/br> 段氏攥著帕子著急起來,猶豫再三后,道:“那……那我去一趟江都好了!” “……母親去江都作何?” 段氏眼角微紅:“殿下好不容易回來……我恐沒機會與她好好說說話,再沒機會見她了!” 她雖然怕,但那不是別的鬼,那是殿下呀。 魏叔易:“母親既信因果,便不宜說這些不吉利的話?!?/br> “對……!”段氏緊張地點頭,卻又搖頭:“不,我非是在咒殿下,我只是……我只是怕自己活不到殿下凱旋!” 這么說應當不會影響殿下什么了吧? “……”魏叔易看向自家母親的眼神漸漸變了,試著問道:“母親何故這般在意先太子殿下?” 母親與先太子殿下是有交集,但并不算多,母親真正交好的只是崇月長公主而已。 段氏難得警醒:“你還來試探我,我不是早說過了,我在故人面前起過誓的……你這臭小子,是巴不得我遭雷劈?” 面對母親簡單粗暴的拒絕與脅迫,魏叔易一口氣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卻也只好停下探問,轉而勸慰母親暫且寬心,不必過于憂慮抗倭戰事,更要趁早打消去江都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好不容易安撫了母親,將人送走后,魏叔易站在廊下出神。 母親到底在為故人保守什么秘密?母親口中的故人,到底是崇月長公主還是先太子? 當下這個驚人的真相背后,難道還隱藏著另一重不為人知的真相嗎? 魏叔易仰首望向夜空,夜幕漆黑,灰色的云被夜風切割成碎塊,無聲涌動著,透出詭譎之氣。 云塊倒映在海面上,被晃動著的海水再次切分。 “主帥!” 何武虎快步走上樓船二層,向船欄邊那道系著玄色披風的背影行禮。 第374章 昔致遠的秘密 “倭軍已退至近十里外,敢問主帥,可要率軍追擊?!”何武虎請示著問。 “不追?!背q寧看向前方海面上的船隊,和海水上殘留的星星點點的戰火,道:“下令讓他們退回防線?!?/br> 何武虎有一瞬間遲疑,臉上還沾著倭軍鮮血的七虎則脫口而出:“主帥,大半月以來,這些倭賊已經攻來四次!真乃打不死的蒼蠅一般!今日若再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輕易放他們離開,他們過幾日必然又要趁風而來!” 七虎說著,舉起手中的刀來,殺氣騰騰地道:“請主帥下令讓俺們前去追擊倭賊,好叫兄弟們一次殺它個痛快!也能漲漲士氣!” 他話音剛落,便見船欄前的少女轉過頭,一雙眸子竟比海水還要幽靜沉涼,聲音也很冷淡:“我說了不追。怎么,你是在質疑軍令,教我做事嗎?” 對上那雙眼睛,七虎的神情忽地凝住,殺意頓消,一時僵在原處。 何武虎臉色一緊,立刻從后面踹了他一腳。 七虎驀地回神,連忙撲跪下去:“屬下……屬下不敢!” 何武虎也不安地跟著跪下去。 “自你們入軍第一日起,我便說過,要入我麾下,首要之事便是無條件遵守我的軍令——” 常歲寧的視線落在七虎身上:“你當倭軍戰了一日,為何在此時退去?此刻夜色已暗,前方局勢不明,而倭軍最擅游擊,你信不信但凡率輕軍追去二三十里,便會被從四面冒出來的倭軍啃食得尸骨無存?” “倒也可率重軍追擊,然而防線由誰來守?若倭軍趁夜攻向防線,令此道防御失守,到時要由誰來擔責,你嗎?你要拿什么來擔?” 七虎“嘭”地將頭叩在船板上:“是……是屬下大意了!” “你不是大意,你是無知,且被殺意沖昏了頭腦,便敢來試圖反駁我的軍令——若人人在聽行軍令時,都要開口質疑,都需我廢話連篇地在此解釋其中利害,務必將軍機悉數向爾等言明,仗還要不要打了?” 常歲寧不留情面地道:“你若還是不能習慣謹守軍令,便領下十軍棍,自行回五虎山去,休要在我軍中敗壞軍紀,免得在關鍵之時害人害己?!?/br> “屬下知錯了!”七虎大驚失色,連連叩首:“屬下愿領二十軍棍,求將軍不要趕屬下離開!” 何武虎的臉色也白了許多,開口幫七虎求情:“……將軍,是屬下管教無方!” 他方才在聽到將軍下令退兵時,也有一瞬間的遲疑,將軍這些話,豈會單單只沖著七虎,何嘗不是說給他聽的? 七虎等人都是在他手下做事的,將軍未曾打散他們,反而給了他校尉之職,七虎等人都編在他手下,如此一來,將軍便等同讓他擁有了自己的親兵。 因此,在昔日弟兄們的擁簇下,他總能說一不二,威風不減在五虎山做山匪的時候,又因這半月來沾了不少血,手里的刀殺了十幾個倭兵,自認本領了得……不覺間言行便有些忘形了。 此刻帶著涼意的海風,吹過滿是汗水的臉,何武虎才真正清醒過來,恨不能打自己兩個耳光。 回五虎山是不可能的……這些時日他跟著將軍,也算有了些長遠的見識,世道太亂,他們縱然糾集成亂兵,然而手中沒錢招兵,肚子里沒墨水謀略,單憑一股莽氣,也注定成不了大氣候,若投向他人,論地位,也還是會被壓一頭;論前程名聲,又哪里比得上跟著將軍? 最難得的是,將軍是有容人之量的,否則也不會繼續讓他的弟兄們都跟著他了——反倒是他,自大忘形,未能以身作則約束好弟兄們! 這些時日下來,何武虎是真心欽佩敬重常歲寧的,只是匪性與人性使然,被殺氣一催,便有了得意忘形的苗頭,此刻這苗頭被及時掐斷,他很是羞愧地叩下頭去。 常歲寧從始至終都未曾沖著何武虎說一句重話,幫他在他的下屬面前保全了顏面威嚴,何武虎不笨,能夠領會這重用意,于是更加羞慚,而生不出半分怨意。 軍令威嚴不可失,七虎被帶去了船尾處領軍棍,何武虎以“約束不力”為名,替七虎“分擔”下了十軍棍。 二人各挨了十軍棍之后,被扶回船艙里,一群弟兄們剛圍進來,便聽趴在那里的何武虎道:“……今后恁們哪個敢不從軍令,敢在背后議論將軍行事,看我不將他的狗頭擰下來當尿壺!” 老大受了軍法,五虎山眾人不免都跟著人心惶惶,此刻見自家老大這般態度,便都連忙應是,不敢有半字不服。 “老大,您身上疼嗎?”見軍醫正在上藥,而那脫下的里褲血淋淋的,六虎有些心疼地問。 “疼什么疼,一點兒都不疼!”何武虎仰著頭,面色輕松又得意地道:“將軍心里有俺,哪舍得真讓人下重手!” 傷藥灑在傷口上,他疼得脖子一梗,卻是瞪向趴在一旁的七虎,眼中滿是警告。 七虎含淚咬著牙,不敢喊一聲出來,面對同伴“真不疼???”的詢問,強顏歡笑道:“……不疼!” “不疼啊,那行!”六虎一腳踹在他腿側:“那咱們好好算算賬!你好端端地作得什么死,還要老大替你受罰!” 被這一踹牽扯到傷口,七虎終于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借著懺悔流淚來遮掩被疼哭的事實:“都怪我,都怪我!” 何武虎也疼得想要齜牙咧嘴,雖然常歲寧當真沒讓人下狠手,未傷及筋骨,但皮開rou綻免不了,傷藥灑在上頭,那叫一個疼得地道。 何武虎疼得直吸氣,還不忘給眾人上課:“總而言之,今后都給我把尾巴夾好了!哪怕先前是頭狼,今后也得乖乖當家犬!當不來的,就趁早自己滾出去刨食!” 在船尾處乘著海風,舞了一套劍法的唐醒,酣暢淋漓地收劍,經過船艙處,聽到里頭何武虎訓話的聲音,不禁“嘖”聲感嘆:“果真御下有道啊?!?/br> 他返回主帥樓船之上,去見了常歲寧:“不知接下來,常刺史是何打算?” “我受了傷,自然要回營休養?!背q寧盤坐在船艙內的公案后,道:“清點罷接下來之事,明日天亮你們即隨我靠岸回營?!?/br> 這近二十日來她已辨清了倭軍目前的作戰策略,仍是以游擊為主,面對倭軍的分散攻勢,各處只要嚴加防御即可。 若與倭軍互打游擊,她手下水師根本不占優勢,且很容易被牽制分散兵力,亂了防御分布,所以她目前打算只守不攻,最大程度保全實力,拖延消耗倭軍耐心。 而她這個主帥此行參戰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暫時可以回營部署接下來的事宜了。 唐醒并不多問常歲寧的計劃,但他多少能猜出一些,幾次對戰,他看得出來,己方將士根本沒有用上cao練時的最新軍陣。前些時日依著圖紙命工匠在船艦上加設的機關,也沒有真正展現在倭軍面前。 船艙內燈火微晃動,坐在那里的少女身姿端正:“今日多虧唐先生及時出手相助,否則我這條手臂或要丟在倭刀之下了?!?/br> 對于這個說法,唐醒不置可否,只擺手道:“說了許多遍了,我與駱兄他們不一樣,常刺史不必稱我為先生,我算哪門子先生!” 又半開著玩笑道:“且先生之稱,聽來腦子里便浮現一個文縐縐的老酸儒模樣,與唐某行事為人實在不符?!?/br> 常歲寧笑著問:“那我應稱你什么?” 唐醒爽快地道:“大人直接喊我唐醒便是,稱我表字亦無不可!” 常歲寧從善如流地點頭:“好,那今后私下便喊休困。對了,我記得你上次說過,你通曉東羅語?” 唐醒點頭:“是,在下本就出身北地,年輕時曾在營州呆過兩年,那時結識了一位東羅商人。我對異國之事甚是好奇向往,便時常幫著他接運貨物,一來二去,同東羅人接觸得多了,便也學會了他們的話?!?/br> 不單是東羅話,他自十二三歲便開始四處游蕩,到處拜師交友,二十年下來,對各處方言也多多少少都掌握了一些。 “我想請休困將東羅語教給軍中士兵,約百人左右?!背q寧想了想,道:“兩個多月的時間,不知能否學成個大概?” “大人每日能留給他們多少時間來學習?” 常歲寧:“每日除了演武半個時辰,其余時間皆可用于其上?!?/br> 唐醒了然,那就是專門撥一百人來學東羅語了。 常歲寧又道:“時間緊迫,無需讓他們全部掌握,只要做到在簡短交流之外,多加側重軍中交接用語即可?!?/br> 唐醒斟酌片刻,點頭:“既如此,大人放心將此事交給在下便是?!?/br> 當晚,常歲寧便交待元祥待回營后便去挑人,要機靈些的,學東西快的,還要身高樣貌特征與東羅人比較接近的,至少不能一眼便叫人看出來是盛人。 乍一聽不好挑,但在八萬大軍中找出百來個也并非難事。 將諸事交代妥當后,常歲寧在船艙內睡了兩三個時辰,待天色微微發亮時,回營的船隊集結已完畢。 常歲寧留足了替換防御巡邏的人手,帶著親衛和傷兵回營。 行船途中,天色晴朗,常歲寧站在樓船右側,手持一柄水晶透鏡,放在一只眼睛前,瞇起另一只眼睛,看向東面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