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節
“你要聽實話嗎?” 迎著老人嚴肅的目光,吳昭白嘴唇囁嚅了一下,眼神也閃躲開:“……”突然不確定要不要聽了。 但不管他要不要聽,老人的聲音已經傳入他耳中:“那我告訴你,是。你的確不堪為吳家頂梁柱,不堪與春白相提并論?!?/br> 對上老人失望至極的目光,吳昭白神色怔住,逐漸紅了眼眶。 “你總認為,我唯獨偏愛春白,卻輕視于你,卻不知事在人為,你有今日,怪不到任何人身上去?!?/br> “你是我吳家三代單傳,自你出生起,家中便將一切最好的都給了你。起初,春白也不過是撿你剩下的書來讀,得了好的文房之物,也皆是讓你先挑,一切皆給予你最大的傾斜,可你又是如何回饋家中的?” “你驕傲自大,受不得半點挫折,第一次未曾考中,便開始怨天怨地,怨春白!” “春白是比你資質更佳,可你最不如春白的,卻是心性二字——” “且須知,春白的出色,并非是從你身上搶來的,而是她本有之物。春白如此,那位常刺史更是如此,她們不曾劫掠你分毫,她們只是憑己能拿到了你沒能力拿到的東西而已?!?/br> “你歷來容不得別人稱贊春白,你自認身為男兒不如胞妹,便是奇恥大辱,于是待其他出色的女子也處處貶低,自欺欺人,徹底被蒙了心!” “今日我身為你的祖父,且言盡于此。你若再不懂得反省思過,便一輩子爛在酒里,爛在你的狹隘里,就此做一個廢人罷了!” 吳家老太爺言畢,不再多看孫兒一眼,就此帶著兒子和孫女離開此處。 吳昭白含淚呆在原處,片刻后,再支撐不住,靠在門板上,一點點癱坐了下去。 吳家少夫人來尋時,正見丈夫倚門掩面哭泣。她勸丈夫回去休息,畢竟思想已經很病態了,至少保住身體吧。 “……春白,還有那常歲寧,人人都在稱贊她們,她們果真就有那么好嗎?”吳昭白抓住妻子的手,含淚問:“宛娘,我要聽實話!” 吳家少夫人認真反問:“她們若不好,怎能叫夫君哭成這樣呢?” 能者才招小人妒啊。 領會了這重話的意思,吳昭白愣了片刻后,哭得更大聲了。 此一夜,吳昭白徹夜未眠。 次日,有友人登門,邀他去詩會,他縮在床榻上未起身,令下人拒之。 下人送來飯菜,他也未曾動用,只失魂落魄地躺在床榻上,耳邊回響著祖父那些錐心之言,每每想到,都要顫著嘴唇哭起來。 如此躺了三日,也未等到家中人來看一眼,祖父自然不可能來,父母也未見人影,春白那沒良心的更不必提,但竟然連妻子都搬去了書房睡……還讓人同他傳話,說什么,反正書房他也用不上。 這一日,吳昭白透過半開的窗,看到了一顆熟悉的小腦袋在偷看,他心中一喜,剛要招手叫兒子進來,卻見那小身影飛快離開了,邊走邊大聲道—— “阿瓊,我就說我阿爹沒死吧!你還不信!你賭輸了,快給我三顆松仁糖!你別跑!” 阿瓊是吳家族中給阿憲送來的伴讀。 孩童的追逐聲遠去,房中吳昭白干裂的嘴唇顫顫,再次流下了兩行淚水。 吳春白無暇理會消沉的兄長,她近來一直在讓人留意江都的戰報,每日都要讓人去打聽消息,但遲遲未有所得。 此一日,有一則捷訊傳回京師,但并非來自江都,而是自洞庭傳回。 李獻在洞庭打了勝仗,逼退了卞春梁大軍,得以保下了洞庭要地。 圣冊帝聞訊,龍顏大悅,在早朝之上令報信的士兵宣讀捷報,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褒揚了李獻一番。 褚太傅聽在耳中,在心中哼了一聲,只是暫時逼退而已,先前他學生大勝徐正業時,也沒見夸成這樣。 第372章 只要阿尚開口 褒揚罷李獻,圣冊帝后又談到東羅之事。 此前倭兵接近大盛海域,東羅卻隱匿不報之舉,令大盛朝廷甚為驚怒,遂遣使者前去查問此事,然而東羅卻也并不曾給出確切說法。 但使者帶回了其它消息,老東羅王病故,東羅國內在經過了一番血腥內斗之后,新任東羅王才得以繼位,但這番內斗帶來的動蕩至今仍未止息。 而據大盛安插在東羅國內的暗線官員回稟,新任東羅王一直暗中與倭國往來密切,其人能夠順利繼位,疑也有倭國勢力暗中插手相助。 至此,東羅與倭國珠胎暗結已成為擺在大盛眼前的事實。 “看來這新任東羅王,是與倭國早有勾結了……難怪先前知情不報!” “十多年前,東羅險些滅國于鄰國百濟之手!是我朝先太子殿下帶兵相助,才解了東羅滅國之憂!彼時,與倭人狼狽為jian的百濟向倭國求援,倭軍率八萬水師逼近我朝疆域,又是先太子殿下以少克多,在白江口大敗倭軍!此一戰,不單保下了東羅,也助東羅一雪多年之恥,一舉吞并了百濟。自此,百濟亡國,東羅才終于再不必受欺壓之苦!” 也是自那之后,東羅奉大盛為宗主國,年年納貢,兩國之間一直往來友好。 “我朝待東羅有諸多恩情在先,此番東羅竟然勾結倭國,欲對我朝不利,實是忘恩負義!” 對此,百官無不唾棄。 但再如何唾棄又能如何,這世間本就沒有永恒不變的敵友,唯有利益最為長久。 國君易主,向來是兩國邦交最易出現變動的關頭,偏偏又值大盛內亂衰弱…… 圣冊帝看向眾官員:“朕眼下最擔憂的是,新任東羅王所圖不單是謀取東羅王位,更有與倭國合謀犯我大盛之野心——” 唾罵解決不了問題,這才是眼下亟需考慮應對的關鍵。 自百濟與高句麗相繼滅國之后,東羅便代替高麗,成為了與大盛東北疆域接壤的唯一鄰國,若東羅起兵,要遠比與大盛隔著茫茫海域的倭國更易搶占先機。 到那時,倭軍揮刀逼入大盛東南腹地,東羅咬住大盛東北咽喉……雙面遭受異敵侵入,后果不堪設想。 思及此中后果,百官私語交談間,無不心驚。 “陛下,趁著東羅內亂未除,還須盡快傳令于安東都護府,讓他們加強邊防,以備抵御東羅!” 這一點無需朝臣提醒,圣冊帝已然早一步傳令而去。 東羅若起異動,再往北上方向,黑水靺鞨部落恐怕也不會安分守己……到時異族之亂連結,大盛或面臨山河破碎之危。 想著這些,圣冊帝心緒沉沉,不敢有絲毫松懈大意。 聽著帝王與百官皆將抵御東羅的重點壓在了安東都護府的東面防線之上,褚太傅凝神思索片刻,剛要進言時,只聽一道年輕的聲音先他一步開口—— 身穿朱色官袍的魏叔易出列,道:“陛下,臣以為,東羅若起兵,未必只有陸攻這一個可能?!?/br> 圣冊帝示意他說下去。 “東羅身為依附大盛多年的屬國,自知國力不敵,未必膽敢獨自對陣安東邊陲重鎮……”魏叔易正色道:“臣恐東羅會南下入海,與倭軍合力攻往江南腹地?!?/br> “魏侍郎所慮不無道理?!瘪R行舟沉吟片刻后,亦道:“我朝東北疆域雖廣,但地闊人稀,是為苦寒之地。相較之下,江南富庶,又剛遭受過徐正業之亂,在倭國眼中正值薄弱之時,又焉知東羅不會心動?” 富有而薄弱之處,最易招來豺狼覬覦,此乃亙古不變的道理。 有朝臣聞言心生憂慮:“若果真如此……到時面對倭國與東羅合攻,忠勇侯與常刺史又要如何抵擋?” 魏叔易抬手:“臣請陛下再為常刺史增派兵力,用以加強海防,以御倭兵,并威懾東羅!” 此言出,立時招來了反對之聲。 “還要增派兵力?魏侍郎可知如今用兵之處幾何,養兵消耗之大,已非戶部能夠調轉!” “那常刺史如今手中已有八萬大軍,更不必提沿海各州防御水師也可由她調動,她還要多少兵?當年先太子殿下大敗八萬倭軍水師,統共也才用兵不足四萬!” 魏叔易微擰眉:“可當年先太子殿下所率乃是玄策軍,精銳程度遠非這八萬士兵可比,而今時之局面,艱難危急更勝過當年,豈可一概而論?!?/br> 有官員冷笑著道:“要我說,最不可一概而論的,還當是領軍之人!想當年,我大盛朝儲君威名遠揚,還未對戰,便足以叫倭軍聞風喪膽!” “而今卻由一個十七歲的女娃領軍,不知道的,還要當我大盛無人可用了。這般情形下,叫倭軍和東羅覺得我大盛江南水師軟弱可欺,于是合力攻之,倒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這番話,讓那些早已不滿常歲寧的官員紛紛附和起來,很快,便有人提議易帥,至于用來頂替的人選,在他們口中好似只要是個男子,名號上傳出去,怎么著也比一個弱質女娃聽起來有威懾力。 “……戰場不比它處,令女子為帥,本就是漲他人威風,滅自身士氣之舉,萬望陛下重新擇帥!” “請陛下重新擇帥!” 一片提議易帥聲中,馬行舟一時也陷入了思索,魏叔易獨木難支時,褚太傅不急不緩地出了列。 他看向聲音最響亮的那名官員,拿討論的語氣問:“‘令女子為帥,是為漲他人威風,滅自身士氣之舉’,這個說法,不知邱大人是如何得來的?” “太傅,這是顯而易見之事……”那名官員不愿與褚太傅嗆聲,語氣乖順了許多:“女子為帥,總歸缺乏威懾力?!?/br> 褚太傅笑了一聲:“你口中的威懾力,怕不是你的想象力吧?!?/br> 那官員一噎,剛要說話,只見褚太傅已收起了平和之色,眉眼漸變得沉肅起來:“據老夫所知,倭軍在海上反復徘徊近兩月之久,才敢出兵試探,若果真如邱大人所言,他們認定我朝抗倭元帥軟弱可欺,為何遲遲才敢伸出爪牙?” “倭軍之所以觀望良久,正是因為常刺史是為橫空出世之將星奇人,橫空出世便意味著未知,未知即為不可測!故而倭軍遲遲未敢輕舉妄動,反而先令探子反復試探!” “老夫不認為,換一個資歷戰功比街頭乞丐的錢袋還干凈明了的男子武將頂上,會令倭軍觀望至今!” “什么是威懾力?讓倭軍觀望良久,為整肅海防cao練水師爭取到了最大的時間,這便是她的威懾力!” “何又為‘滅自身士氣’?常刺史如今所領八萬士兵,當初人人都愿留下跟隨常刺史一同抗倭,最后甚至只能抓鬮留人,此事在軍中已成一則美談!試問,如此得將士信服之人,邱大人說她滅自身士氣,究竟何來依據?” 面對這一聲聲咄咄之問,邱姓官員已經臉色青白,說不出話來。 末了,褚太傅環視四下,拿厭蠢癥發作得很徹底的語氣道:“在朝為官,商榷要事,單憑一廂情愿之空想,便敢妄加提議易帥大事,是為德不配位之舉,上愧天下,下愧黎民,既蠢且惡也!” 若說方才只罵姓邱的,現下便是在罵所有提議易帥之人了。 一名門生低聲勸道:“太傅消氣……” “消什么氣,老夫聽著這些自私自利的蠢話便來氣!”褚太傅怒氣難消,又道:“時局使然,增派兵力,又有何不可?何為當年先太子殿下只率不足四萬兵力,當年之事豈可相提并論?諸位‘當年’穿開襠褲的還大有人在,今時為何要披官服?” “再者,爾等也知當年先太子殿下所率乃是玄策軍,如若可將如今玄策軍中兩萬水師調派至江南,交由常刺史調遣,將那八萬大軍撤回也無不可!” 聽得這一句,那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姓邱的官員終于抓到了解氣的機會,立時面向圣冊帝,垂首請道:“陛下,褚太傅所言甚是,不如就將兩萬玄策水師調至江南,換回那八萬大軍,以御別處!” 兩萬水師再精銳,也打不了倭軍和東羅!他忍這老太傅太久了,對方果然還是老糊涂了,這種話都說的出來! 既然對方敢說,他就敢跟從,到時打了敗仗,有的是好戲看! 垂首請示的邱大人,未曾看到帝王眼底一閃而過的冷意。 但他聽到了帝王含著冷意的呵斥聲:“荒謬,軍務大事,豈是爾等可以拿來斗氣的消遣之物!” 邱姓官員后背一涼,立時跪了下去。 圣冊帝語氣沉凝:“玄策軍中固然有兩萬水師,但他們并非只通水戰,他們如今亦肩負著駐守京師之重任,朕若輕易調離,置京都安危于何地?” 旋即,她拿兼顧大局的語氣道:“太傅與魏侍郎所言不錯,今時不同往日,朕會設法調兵,再盡力為江南調撥兩萬大軍以御倭軍與東羅——” 但不會是玄策軍。 褚太傅心中明了。 他方才看似口不擇言,實則是故意將話遞到姓邱的面前,借那大冤種之口來試探帝王態度……果然,還是在防著。 魏叔易隱約察覺到此一點,心中亦起了層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