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節
喬玉綿稍思索了一下,轉頭吩咐小秋:“快將我的藥箱取來!” 小秋應聲是,返回車內,很快抱來了藥箱。 喬玉綿蹲下身,取出一方棉帕,在上面倒足了藥粉,而后眼疾手快地捂住那條狗的口鼻,另只手按住它血糊糊的背—— 狗掙扎了片刻,剛要爬起身,卻沒了力氣,慢慢沒了動靜。 見狗閉上了眼睛,喬玉綿先將手伸進狗嘴巴里,拽出了狗舌頭。 喬玉柏詫異于“原來狗舌竟如此之長”、及“這還是我那膽小如豆的meimei嗎”的同時,不禁問道:“……綿綿,這是何意?” “我給它吸了麻沸散,將其舌拉出,以防窒息?!眴逃窬d答話間,伸手在狗腹部輕輕按壓了幾處,又查看了它身上其它的傷勢,身上有不少口子,腿也斷了一只,像是被體型更大的同類攻擊過。 “麻沸散?綿綿,你是要……”喬玉柏話還未問完,便聽meimei對一旁已準備好了打下手的小秋道:“給我刀?!?/br> 喬玉綿認真找準了位置,手持短而鋒利的尖刀,在狗的腹部緩緩劃開了一道口子。 喬玉柏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meimei先后從那被破開的狗腹中取出……不,是硬生生掏出了三只狗崽! 但不幸的是,其中兩只已經沒動靜了,只有一只其中最肥碩的,還能閉著眼睛張著嘴巴吐著粉嫩的舌頭,發出微弱的叫聲。 “綿綿,你這是在……”王氏從馬車里走下來,靠近此處,見得雙手是血的女兒,和那只被“開膛破肚”的狗,不禁發出一聲驚叫。 喬祭酒也走了過來,剛要說話,卻見女兒正捧起那只狗崽子,若有所思。 片刻,喬玉綿轉身將那狗崽子捧給父母看,認真問:“阿爹,阿娘,你們看它……像不像無絕大師?” 喬央聽得心中敲起木魚,剛要訓斥女兒一句,定睛一看那只狗崽,卻也是一愣……別說,還真是一樣的肥頭大耳,又白又胖! 這就……這么快就轉世托生了嗎? 第350章 阿無和它娘 喬央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大云寺后山方向,人才剛下葬,尸骨還未寒呢,這胎投得……會不會太著急,太草率了? 這投胎的速度,簡直比吃飯還趕趟! 喬央腦子里一時亂糟糟的,王氏回過神,低聲嗔道:“綿綿,這種話不許胡說……” 說著,王氏也下意識地看去。 簡直胡鬧,一條剛從狗肚子里掏出來的狗崽,怎么就像無絕大師了?那,那要這么一瞧的話,拋開功德來說,的確……的確是怪像的? 看著那張嘴叫喚著的白胖狗崽,王氏也略微驚了一驚,人和狗,竟也能這般像的嗎? 但作為大云寺虔誠的香客,王氏還是覺得這種揣測過于不尊重無絕大師了:“……無絕大師乃是得道高僧,縱是入輪回,又豈會,豈會投生到它身上來呢?” “不,夫人……”喬祭酒抬手打斷了夫人的話,神情幾分鄭重,思索低語:“夫人有所不知……” 什么得道高僧,那只是人設罷了。 實際上的無絕,佛門清規,一條不守;貪嗔癡懶,樣樣都犯。 他從前便不止一次地替無絕感到犯愁,這般做和尚,佛祖不怪罪才怪。 故而,他此刻完全可以合理地懷疑,無絕十之八九……是被罰入畜生道了! 但俗話說,死者為大,縱然喬央有此懷疑,卻也不好當著小輩們的面說出這等不敬死者的話來,他選擇了另一種相對溫情的說法—— “興許,他是因急著來見我,以至于慌不擇路了……”喬央微紅的眼圈并非作假,他小心翼翼地從女兒手中接過那狗崽。 喬玉柏心情復雜,投胎這種事,也有慌不擇路的說法嗎?慌不擇路到一頭扎進了狗肚子里? “阿爹,這無非是巧合罷了,您……”喬玉柏剛要往下說,卻被meimei拿手中刀柄輕輕捅了捅。 誰會不知是巧合呢,這世上哪兒來那么多離奇的玄妙之事?但若是一樁巧合的出現,能給生者帶來一絲慰藉,又何妨去信一信呢? 且這樁巧合實在過于巧合,未必不是無絕大師在天之靈的指引。 喬央將那只狗崽托在懷里,紅著眼睛嘆道:“是,就當它是個巧合吧。綿綿今日能在此救下它,只當它與我們喬家有緣……如此,不妨就帶它回去吧?!?/br> 橫豎也不過是多雙筷子,不,多只奶壺的事。 想到這里,喬央又看向那躺在草叢中的大狗:“他……它娘,還活不活得成了?” “應當可以?!眴逃窬d忙轉過身去:“我現在便幫它縫合?!?/br> 喬央點頭:“好,那便縫一縫,一同帶回去吧……” 聽得這個“縫”字,喬玉柏甚是驚訝,也跟著蹲身下去:“綿綿……難道皮rou與衣物一般,也是可拿針線來縫合嗎?” “當然,縫合之術自前朝便有了,只是未有得到廣泛發揚——這其中一個緣故,便是因為許多人和阿兄一樣,認為皮rou和衣物不同,乍然聽來不可接受?!眴逃窬d說話間,已經熟練地穿好了銀針。 這期間,小秋一直在為那只大狗止血。 看著雙手皆是血淋淋的主仆二人合作默契,分明都還是小姑娘的模樣,處理起這血腥可怖的一幕,卻不見驚懼慌亂,遠比他要冷靜得多……喬玉柏第一次真正因“學醫”二字,而對他心中那個柔弱膽怯的meimei有了深刻的改觀。 看著meimei一層層將狗腹縫起,選用的卻是不同的線,喬玉柏不由問起其中的區別。 “外傷選用銀絲錢,更牢固,暑天也不易化膿?!眴逃窬d解釋道:“內里所用乃是桑皮線,桑皮本為藥,可促進內傷愈合,且不必拆除?!?/br> 少女說著,又替大狗清理了傷口,仔細上藥。 做完一切之后,喬玉柏和小廝一起,將尚未轉醒的大狗抬上了馬車。 喬玉柏回過頭時,只見meimei和小秋在草叢里刨了只小坑,將那兩只不幸死在了腹中,嘗試之下仍未能救活的狗崽就地掩埋。 一路上,喬祭酒抱著那只小狗崽,始終沒舍得撒手。 接下來數日,喬祭酒每日下值后,頭一件事就是察看狗崽的情況,每日哺喂羊奶,親力親為。拿棉巾擦臉擦爪,無不細致。并給狗崽取了個名字,叫做阿無。 出于孝道考慮,喬祭酒待阿無的阿娘也很盡心,每日早晚各去請安一次……不,請安是祭酒夫人的說法,用喬祭酒的話來說,那叫噓寒問暖,除此外,并又精心配制了適合養傷的月子餐。 阿無它娘怎么也沒料到,昏迷醒來之后突然有了這般待遇,戒備中又有一絲茫然。 這一日,喬玉綿替阿無它娘換罷藥,恰值喬玉柏放課回來,也來看大狗恢復的情況,兄妹二人說著話離開此處,路上,喬玉柏認真問:“綿綿,你拿刀拿針時,當真不怕嗎?” “不怕?!眴逃窬d回答的也很認真:“人之所以怕刀,怕血,不外乎是因為它們意味著危險和傷亡。而我拿起刀時,我自清楚地知曉我是在救,而非在殺,我想要它活,而非想要它死——這般一想,便只想握穩手中的刀,做好想做的事。至于其它的,都顧不得去想了?!?/br> 說著,她轉頭朝喬玉柏一笑:“阿兄,其實我之前也沒想到,我竟能這般大膽的?!?/br> “這必是我們綿綿這些年來積攢下來的膽量?!眴逃癜乜粗媲耙琅f柔和如水的meimei,心中頗覺觸動:“我們綿綿被迫膽小了這么多年,如今也該補回來了?!?/br> 喬玉綿笑著點頭:“我也這樣覺得?!?/br> “對了,你不是要去見彭醫官嗎,我陪你一同去?!眴逃癜氐?。 喬玉綿忙再點頭,彭醫官是國子監醫堂中的掌事醫官,喬玉綿如今最缺實踐的機會,故而想去醫堂中打一打下手。 但國子監的醫堂中歷來沒有女醫,喬玉綿還須說服彭醫官讓她留下。 彭醫官在國子監多年,對喬家兄妹都很熟悉了,聽聞喬玉綿來意,又考問了喬玉綿一番,雖說考問的結果出人意料的滿意,但彭醫官仍舊有些遲疑。 喬玉柏在旁適時地道:“彭醫官放心,此事家父已經準允了?!?/br> 彭醫官意外之余,又免不了再問喬玉綿一句:“喬小娘子自身也當真考慮清楚了?” 國子監內不比旁處,前來看病治傷的監生全是男子,而喬小娘子眼疾得愈,這般年紀,正是該挑一門好親事的時候…… 彭醫官擔心喬玉綿留在此處,對名聲會有妨礙。 “我既來求彭醫官,便是思慮清楚了?!眴逃窬d眼神懇切地道:“求彭醫官讓我留下吧?!?/br> 其實,她心中藏著一個大膽的想法。 剖腹取犬既行得通,那么……不知人可否? 從古至今,女子生育等同要跨過鬼門關,難產而亡的婦人每年比比皆是…… 這個過于大膽的想法,她尚且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她很清楚自己還有太多不足,她那寡言恐言的師父雖夸過她一句“天資聰穎”,但她至今都未有在活人身上真正動過幾次刀子,拿出過幾次針線—— 人與犬,還是有很多不同的。 她不會在國子監醫堂內停留太久,只是在追逐那個大膽的想法之前,她務必先要攢下足夠扎實的基礎。 喬玉綿也清楚彭醫官的猶豫源于何處,不外乎名節,嫁人這些。 可這些于她而言,同她心中的那團火比較起來,實在沒有半點吸引力。 若她想嫁之人,也覺得她這么做是錯的,那么他便也不值得她嫁了,更何況,她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相反,他在信中每每總在熱切地鼓勵著她。 況且,這天底下如她這般幸運的女子,統共有幾人呢? ——她有阿爹阿娘阿兄的陪伴與理解,他們從不曾試圖以世俗目光禁錮于她。且她還有寧寧,寧寧給她做了這樣龐大而隆重的榜樣。 占據了這樣的天時地利與人和的她,若都不敢邁出這一步,其他女郎們又怎么敢? 話至此處,彭醫官終是點了頭。 喬玉綿露出欣喜笑意,喬玉柏也笑著向彭醫官道謝。 當晚,喬玉綿寫了兩封信,第一封送往江都,第二封則送往清河。 比喬玉綿的信更快抵達江都的,是京師興寧坊常家派去江都報信的仆從。 那風塵仆仆的家仆在江都刺史府外下馬時,常歲寧正在前頭和一眾屬官們議事。 聽得那家仆亮明身份,又說明來意,王長史猶豫了一瞬,卻到底沒敢耽擱,親自帶著那家仆去見了常歲寧。 常歲寧聽得京師來人,便知大致是為何事而來了,便未曾刻意回避,只坐在原處見了那名仆從。 那仆從入得堂中,便朝常歲寧跪了下去,張口是沙啞的報喪之言:“……女郎,無絕大師于十日前病故圓寂了!” 常歲寧一時做出怔然之色。 堂內此刻大約有十來名官員在,其中大多數人并不知這位“無絕大師”同他們刺史大人是什么關系,但見這常家仆從特意前來報喪之舉,想來其中牽扯不淺—— 眾人一時不敢擅作反應,便看向王長史。 王長史拿感慨緬懷的語氣道:“這位無絕大師,乃是大云寺的住持方丈,曾是先太子殿下麾下謀士,為人心懷寬廣,和善慈悲,生平致力于以佛法普度眾生,是極受世人景仰的得道高僧……” 常歲寧:“……” 王長史這一番因經過美化而失真的生前評語,換來了眾官員們的一致欽佩惋惜。 接著,又聽王長史道明關鍵處,說是這位高僧和忠勇侯一樣,亦算得上是他們刺史大人的養父之一,眾人便又立即加強了情緒波動—— 同時觀望著左右同僚,第一次現場撞見上峰家中報喪死爹的,相對缺乏經驗,眼下這種情況,需要直接哭嗎? 一般來說,是不必如此浮夸流于表面的,可他們刺史大人年輕氣盛,行事一貫奉行張揚熱鬧……眼下便不太好拿捏分寸啊。 眾人暗覺為難間,只聽上首的少女拿平靜中帶有一絲極淡的遺憾,但更多卻是豁達之感的語氣說道:“諸位不必為此感到哀痛,我這位二爹非是俗世中人,此番亦算得上功德圓滿,超脫而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