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節
是以,接下來數日,江都城中想做“慷慨之士”的商人越來越多,一張張捐銀單子送入刺史府中,再換一幅大字出來。 刺史府,外書房中,駱觀臨眼瞧著常歲寧甩了甩發酸的手腕,只覺得那只手腕價值連城。 雖然真正論起值錢,這一整套流程下來,成本最高的,便是那些拿來裝字的錦盒了。 一旁,姚冉和前日里被刺史府招募進來的呂秀才,一人撥著算盤,一人持筆記賬,駱澤也跟著打下手。 握筆疾書的呂秀才,心中很是激動。 激動的原因有二,首先坐在這里便很值得激動了——和他同批前來應招的文人,還要經過層層篩選,而他卻免去了考核,直接被常刺史揀了出來! 當時與他一起來的那些人,嫉妒的眼睛都要滴血了——而若是知曉他此時能直接進刺史書房做事,已領章表文書之職,那些人怕是要氣得覺都睡不著了。 沒法子,誰讓他與常刺史相逢于微末之時呢? 咳,也不對,微末的始終是他,那時常刺史已是軍中總教頭了……彼時,常刺史令人尋了百人,從流民百姓再到他們這些文人,只為“代萬民”書徐正業罪狀。 想當初那封七十三日殺徐賊的檄文,他也是提供了一些創作思路的,包括鼓勵常刺史加入一些“趁機壯大自身聲名,以固人心”的巧思—— 彼時,他還曾因待常刺史稍顯諂媚,而招來同行文人不齒,但稍作思量后,大家又大多選擇加入了他。 事實證明,他是如此地高瞻遠矚! 且他又是如此地樂于分享,就在昨晚,他已給彼時同樣參與了檄文創作的同伴們寫了信,邀他們同來、速來江都共事! 而第二個叫呂秀才激動之處,便在于他筆下的銀錢數目了,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多的錢……且仍有源源不斷的銀錢在被抬入刺史府,單是外面清點的便有數十人,數不完,根本數不完。 所以說,誰說徐正業已徹底掏空了江都城的? 真正被掏空的從來只是窮苦百姓而已,這些富商們,依然肥得流油! 想到這些銀錢將會被用在重建江都,撫恤民眾等切實之舉之上,呂秀才不禁覺得,常刺史此舉,未嘗不是一種很官方的劫富濟貧。 且常刺史的劫富濟貧,也稱得上“盜亦有道”,翻看了江都往年商戶賦稅數額,整理了名冊出來,誰是大戶,便一目了然—— 畢竟上行下效,各路說法亂飛,眼看這些大商戶們“出錢自?!?,小商戶們也“不敢不從”,手中沒錢的,只能去騰挪借用,也要捧到刺史府來。 但不在大戶名單之上的,常刺史皆不曾收下。又讓底下的人細致說清其中因由,給那些小商戶們喂下了定心丸。 此刻,外書房中,眾人各司其職地忙碌著,喜兒和阿澈將懸掛晾干的大字卷起,收入一只只錦盒中。 每只錦盒樣式都相同,也不必擔心弄混,橫豎字也都是一樣的,批量制作,更為省心。 常歲寧寫的實在累了,坐回椅中歇息時,恰遇駱母和兒媳來送綠豆解暑湯。 湯都是綠豆湯,但盛給常歲寧的那一碗,駱母又單獨放了兩塊黃冰糖,此舉偏心的明目張膽,而在駱觀臨眼中卻又不乏心機——母親明明可以提前將湯分好,把冰糖提前給常歲寧放進去,可母親偏要當面這么做……世故,真的太世故了。 這幾日,母親沒少來送吃食,昨日里還做了家鄉的卷餅,同樣是大家分食,可常歲寧的那只餅格外地胖,里頭裹著的菜和rou,都要將餅皮給撐破了……母親就差親自躺進餅皮上,把自己也裹進去了! 常歲寧對此自然看在眼中,實際上,這位駱家老太太不單精通人情世故,且口齒伶俐又頭腦清晰,實也是個不多見的人物。單是忙碌于廚房瑣事之間,有些可惜了。 駱母將湯分好后,就離開了,沒有打攪常歲寧他們繼續辦正事。 常歲寧放下湯匙時,看著一旁那一摞錦盒,隨口閑說感慨道:“從前在京師時,我還曾想過,若有朝一日窮得活不下去了,倒還可以賣賣字畫為生,聊以養家……沒想到如今竟成真了,只是沒想到這字畫生意做得這樣大?!?/br> 駱觀臨:“……” 這生意是挺大的,畢竟是刀架脖子上強買強賣,它能不大嗎? “刺史大人這筆生意看似一本萬利,卻益在江都萬民,而非刺史大人自身,實是用心良苦,感人肺腑?!眳涡悴艅尤輫@道:“然而,常刺史談及‘養家’的說法,于當下恰也適用……刺史大人分明已是將江都百姓皆視作了子民一般愛護對待啊。若說江都為家,百姓為子,刺史大人便也真正當得起這一家之主之位?!?/br> 駱觀臨聽得頻頻皺眉,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這就是被常歲寧點名招進來的人?憑的是什么,該不是拍馬屁的本領? 駱澤在旁卻輕點頭,畢竟祖母昨日說了,讓他和這位呂秀才學,不要和父親學。 以往在朝中時,駱觀臨待諂媚之臣便深惡痛絕,此刻見兒子竟跟著附和,看那呂秀才便愈發不順眼,并由此上升到了懷疑常歲寧用人眼光的層面上。 想到她昨日翻看這些時日的招募名單時,竟還留下了一位“口技先生”,駱觀臨大感無語——還真是一個敢上門,一個敢留人! 由此可見,她招納人才的風格已經不是不拘一格,而是千奇百怪了! 駱觀臨本不欲多管這些,昨日還曾在心底冷笑“隨她去吧”,此刻卻到底忍不住問:“……昨日刺史留下了一位口技人,是打算作何用處?” “錢先生還真別說——”常歲寧一副“你問到正點子上來”的模樣,正色道:“這位口技先生姓劉,乃是劉家口技的單傳人,若不是家鄉也遭了戰亂,人家剛巧經過江都,才不來我這兒應招呢?!?/br> 她一副撿了寶的語氣,含笑往下道:“如此才藝,平日里方便看口技表演且不說了。此外,先生該是知曉‘雞鳴狗盜’一詞的來由?” 駱觀臨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對上她那張笑臉,又有種不好的預感,所以她是要…… “到時我會讓劉先生教授一些簡單的口技,就譬如雞鳴與犬吠,以作暗號之用?!背q寧一視同仁地看向書房里的每個人:“咱們到時一起學?!?/br> 駱觀臨陷入了沉默,這些街頭技藝,在文人眼中屬于不入流的行當,他想象不出他和一群人圍在一起狗叫雞叫、甚至更古怪的聲音時的情形。 當她的文士,要學的怎么這么多! 偏生那位呂秀才又熱情地附和起來,就差當場寫下“口技的一百種妙用”了。 “這只是劉先生的其中一個用處?!背q寧重新拿起筆,邊與駱觀臨道:“之所以留下劉先生,另還有一處用意……待過些時日,先生自然便知曉了?!?/br> 這時,阿稚進來通傳,道是楚行回來了。 書案后的常歲寧立時抬眼看去:“快請進來?!?/br> 楚行很快入得書房中,抬手行禮:“女郎?!?/br> “楚叔此時回來,可是倭軍有異動?”常歲寧正色問。 第338章 都怪風太大 “女郎放心,暫無大異動?!俺械溃骸斑@些時日逐漸加大了海上巡邏范圍,女郎迅速令各處整合水師,每日皆于海上演戰cao練,又有大將軍坐鎮營中——那些倭軍鼻子靈得很,一時半刻必然不敢冒進,想來總是要觀望迂回一陣子的?!?/br> 常歲寧點頭,老常曾也是打過倭兵的,他的名號在倭軍間便多多少少會形成威懾,加之軍士cao練頻繁,氣勢先擺出去了,總能讓生性狡詐多疑的倭軍多些觀望。 而倭軍多觀望一日,于她而言便更多一日練兵及協調各處整肅防御的時間。 “縱然如此,也決不可大意待之,倭軍至多有一時觀望,卻不可能當真被輕易嚇退,他們覬覦大盛之心不死,十數年才等到今次可乘之機,不可能甘心就此無功而返,因此,一場大戰總歸不可避免?!背q寧與楚行說道:“倭軍的觀望或許也只是假象,海上異動瞬息萬變,往往更難捕捉防控,絕不能掉以輕心?!?/br> 楚行正色應“是”,心中卻有著一瞬的恍惚之感。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竟覺如今的女郎同先太子殿下的神似之處越來越多……而曾經那些已被淡忘的有關先太子殿下的記憶,隨著這段時日同“這樣的女郎”的相處,竟又變得逐漸清晰了些。 楚行短暫的恍惚間,只聽那道清亮的聲音又問道:“如此情形下,倭軍必會派出更多細作前來刺探虛實,近日可有捕獲到倭軍探子的新動向?” 楚行點頭:“確如女郎所言,昨日才在江都與潤州交界處抓到了幾名細作,如今大將軍正令人嚴加審問,試試能否問出些有用的?!?/br> 常歲寧點頭,道:“軍中務必嚴加防范,令軍士們提高警惕,多留意身邊同伴,人人皆可自行糾察,如有嫌疑人等,一經上報,查實的確為細作探子之后,上報者皆記大功。反之,窩藏隱匿者與細作同罪論處?!?/br> 那些細作若混入軍中,除了刺探軍機之外,還會行收買挑撥離間之舉,許多時候,在足夠的利益誘惑之下,不是每個人都會選擇緊守家國大義。 人的底線不該是拿來挑戰的,大部分人的底線也經不起所謂挑戰。并非每個人只要穿上了一身盔甲,便會毫不遲疑地將家國利益放在首位。人的覺悟和所處的位置不同,心態便也不同??字?,大多數也只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人而已。 對待普通人,比起以說教之法來讓他們提高覺悟,大范圍的緊密糾察,和擺在明面上的褒獎之制更為切實有效且合理。 防范細作是如此,軍中事事皆是如此。 因此軍紀軍法,在她這里永遠是高于一切的存在,決不可受到半點質疑和觸犯。 而今作戰有序精銳強悍的玄策軍,也非軍中人人生來便是成為精銳的好苗子,她最初組建他們時,憑借的便是獎罰分明的森嚴軍法,而后帶著他們在一場場殘酷的戰役中不停地修正打磨,方才一步步足以配得上精銳之師四字。 楚行斟酌了一下,印證著問:“女郎口中的‘如有嫌疑人等’,是指……” 常歲寧:“全部?!?/br> 各處整合調動之下,除了倭軍細作之外,也難免會混入一些居心不明的蒼蠅,如今抗倭大軍既為她全權執掌,她便要先肅清內部。 得了明言,楚行應下。 又聽常歲寧補了一句:“若在市井間發現倭軍細作,不必急于捕殺,盡量掌控他們的動向即可?!?/br> “女郎這是要……” 常歲寧:“來都來了,總要讓他們聽一聽我的威名再走?!?/br> 面對這另一種意義上的熱情好客,楚行笑了一下:“是,保管讓女郎的威名傳遍倭軍?!?/br> 從各個方面來說,此次對戰,倭軍更占優勢,所以,威懾與拖延,便也是女郎和大將軍最先定下的戰略之一。 拖延的越久,對他們便越有利。 又一番答問后,常歲寧才問楚行:“既非是戰況有異,楚叔此時因何親自回來?” 楚行未有第一時間與她說明,而是與她對答許久,可見不是什么急事。 楚行這才露出一絲笑容,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大將軍聽聞女郎近來的字畫生意做得甚是紅火,便叫屬下也回來向女郎買一幅字?!?/br> 喜兒已接過那信箋,遞給了自家女郎。 “二十萬兩?!背q寧看清信中數額,訝然道:“阿爹出手還真是大方啊?!?/br> 書房中,因常歲寧方才與楚行交待軍務,而安靜鄭重的氣氛,此刻才松緩下來。 這主要得益于呂秀才的一番吹捧之言。 楚行笑著道:“大將軍說了,這是做好事博美名,機會不能全讓外人搶了去?!?/br> 常歲寧知曉,老常之所以從養老銀子里取出這二十萬兩,是真心實意想助江都早日恢復,讓她更好地在江都立足,同時也是不想讓她落人口舌,這才以“刺史她爹”的身份來以身作則。 常歲寧便想到之前離京時,她借捐軍資之便,變賣了常闊在京中的大半家產,都帶來了淮南道,讓人藏在了壽州城外的一處莊子上—— 常闊在離開刺史府之前,已派人將那些東西和錢糧都運來江都,將安排在莊子上的人也都一并接來,并對常歲寧道,只要用得上,便盡可取用。 于常闊而言,如今江都既歸他閨女殿下所有,出錢修建自家園子,他有甚可吝嗇的? 因而,常闊愿意捐出的絕不止是這二十萬兩,二十萬兩只是特意拿出來,在明面上走流程用的。 “這強買強賣的生意,竟還做到自家阿爹頭上來了?!背q寧也樂得道:“這回也算一視同仁了?!?/br> 喜兒適時上前將一只錦盒交給楚行:“楚叔您拿好了?!?/br> 楚行很是慎重地接過,畢竟這大約是他這輩子摸過最貴重值錢的東西了。 見此情形,少年駱澤幾分心動,下意識地看向自家父親。 常刺史的字,起先都是那些商賈在“買”,駱澤便也未多想,但如今有常侯爺打破了這道壁壘,少年便忽然生出一種恍然的心動。 既然人人都可以買,那他能不能也珍藏一幅呢? 對上兒子渴望的眼神,坐在一旁的駱觀臨一陣心驚rou跳。 她的字,他可買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