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節
刺史大人這是要當著各行當話事人的面,當眾“表彰”那些慷慨解囊的鹽商了。 “也不好空手道謝?!背q寧想了想,站起身來,道:“諸位在此小坐吃茶,待我去備些謝禮?!?/br> 李潼也放下茶盞,跟著常歲寧一同離開,跨出堂門之際,好奇問:“常meimei打算備什么謝禮?” “自然是最能彰顯我之誠意的……”二人說著話走遠。 看著常歲寧的背影消失,駱母感嘆道:“刺史大人還真是貴人事忙,無一刻清閑啊?!?/br> 這感嘆中,又透出幾分遺憾。 只有駱觀臨知道自家母親在遺憾什么——大抵是她原本備下的那些拍馬屁之言,沒來得及派上用場。 “錢先生——”王長史喚了一聲,見對方不為所動,又喚一聲:“錢先生?” 駱澤在旁輕咳提醒:“父親,長史大人同您說話呢?!?/br> 駱觀臨這才看向王長史:“……不知長史有何見教?” 這般語氣叫王長史抬了抬眉,果然好大的架子。 王長史依舊笑意不減:“先生頭一日來此,不如我帶先生四處轉轉,熟悉一下府中事務,如何?” 駱觀臨依舊不冷不熱,抬手道了聲“有勞”,跟在王長史身后離開了此處。 于是兩刻鐘后,駱觀臨坐在了外書房中。 看著面前擺著的一大摞公務,駱觀臨心情繁雜。 起初一切還算正常,但轉著轉著,那王長史便帶他轉到書房里來了…… 且給了他這樣一堆并不緊要卻耗時耗力的繁瑣公務! 這個什么王仲元,方才說起出身經歷,可知對方此前在京師時,一把年紀了也不過是個小小七品芝麻官,從前是連他的面都不配見到的……現如今倒支配起他來了! 真是豈有此理,他早食且還沒吃呢! 一時間,駱先生想提升地位的想法變得更強烈了。 于是乎,忍耐著拿起一折公務翻看。 負手而去的王長史面上掛著舒適的笑意。 架子這么大,本領想必也不小吧。 他們刺史府可不養閑人,管他擺的哪門子架子呢,既然都進門了,那就得抓緊用起來了,可不能浪費。 當日,各商號行當受邀的話事人來到了刺史府中,無一缺席。 這一年來,各行生意皆受到影響毀損,他們急需官府介入,以便早日恢復正常通商;二來,得罪新任刺史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既然受邀,便不得不來。 說到得罪新任刺史……那便不免說一說那些鹽商了,不知怎地,這位常刺史此次唯獨不曾邀請鹽商前來,大家都在猜測,對方怕不是要拿鹽商這最大的一塊肥rou開刀。 雖說這些大鹽商們平日里最是趾高氣昂,仗著和官府一起做生意,上交的賦稅最高,便自認比他們這些普通商人更高一等,在做人這塊兒很不是個東西。于是,他們本也樂見這些鹽商們倒一倒霉…… 可商人地位本就不高,如今這般時局下,倘若這位常刺史當真是此等殺雞取卵的角色,又難免叫他們覺得唇亡齒寒。 存此想法,一眾話事人們在來的路上,便不免忐忑,為那些鹽商、也為自己的后路感到擔憂。 對前者的擔憂,一直持續到他們被請入正廳,見到那些和廳中官員有說有笑的鹽商之前…… 所以……這些鹽商們怎會出現在此處?不是說沒請他們嗎? 看著那些被廳內官員禮待有加的鹽商們,眾話事人們一時沒能搞清狀況。 一番寒暄施禮后,他們也先后落座,因常刺史還未到,大家便暫時“閑聊”著。 聊著聊著,一眾話事人們才慢慢聽出了端倪來……好家伙,原來這些鹽商竟一聲不吭偷偷捐了銀子! 很快,隨著一聲通傳,眾官員們紛紛起身,一名身穿緋色官袍的少女在一行屬官的擁簇下走了進來。 眾商人連忙行禮。 那些話事人們,明顯能察覺到,這位刺史大人待那些個鹽商們,要更加客氣和氣一些,沒辦法,畢竟出了錢的,且是大錢,此乃為官者的基本素養,不是不能理解。 可……那他們呢? 看著那位刺史大人又令人向鹽商們送上褒獎的謝禮,一眾話事人們,只覺如坐針氈,空空如也的手都不知往何處放了,只能將憤恨之情轉移到那些鹽商身上。 原本以為對方被孤立,上一刻還在為對方的處境擔憂,結果下一刻卻發現對方已經偷偷走了后門、先一步登上了新任刺史的大船,因此在他們面前風頭出盡,反倒將他們推入了尷尬忐忑的深淵……! 果然,這些搞鹽的,心都臟! 做人這塊兒,果真就不是個東西! 做出這種決定來,怎就不能提前和他們通個氣兒? 察覺到空氣中過于充沛的埋怨氣息,那些鹽商們心中一片冷笑——不如讓那些鹽販子的首級從他們門前“路過”,再順道滴上二兩血試試……看他們敢不敢耗到第二日! 得益于這“出贓不均”帶來的心虛,今日這場談話,那些話事人們愈發沒有底氣可言,許多原本私下定好的條件,幾次到了嘴邊,都沒敢張口。 待到天黑,一行人才得以陸陸續續地離開刺史府。 為首的江都第一大鹽商蔣海,帶著心腹賬房上了馬車之后,才得以拿棉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這倒也不是嚇出來的汗,后半場他也聽懂了,對方只要蛋,暫時不殺雞,因此他這只金雞,便將一顆心勉強放回了肚子里。 這汗是因天氣悶熱,而他本就體胖,受不得熱的緣故,此刻上了備有冰盆的馬車,又端起涼茶一飲而盡,呼吸才勻暢了些。 蔣海放下茶碗時,看向那只長形錦盒,催促道:“快打開看看,她給的是什么……” 第337章 每字誠惠二十五萬兩 那賬房先生拿起那只錦盒,打開前,先理智地分析道:“常刺史今日態度和善,看起來頗算得上稱心如意了……想來,這匣中便斷不可能是匕首利器、亦或是人之殘肢等恫嚇之物……” 試圖用最理智的語氣,掩蓋住心底的不安,與諸多可怖的幻想。 畢竟對方是打仗出身的,畢竟昨日那些被割掉的鹽販子頭顱,在他們門前滴了好些血…… 萬一對方覺得他們的態度尚且不夠謙卑,還想再進一步威懾一二呢? 蔣海重重嘆口氣,沖賬房先生擺手,示意他趕緊打開看看,是吉是兇,一看便知了。 賬房先生小心翼翼地將盒子的鎖扣撥開,上半身不覺往后微仰避去,將盒子慢慢打開一道細縫,瞇著一只眼睛先瞧了瞧,沒瞧出異樣來,才將盒子徹底打開。 賬房先生輕“咦”了一聲,取出其內之物,是一幅卷起的宣紙。 蔣??催^去,而后伸出手,二人各拉住一端,將紙張在馬車里展開來。 此一幅宣紙乃是全開五尺長宣,其上寫著四個大字。 蔣海定睛,一字字念道:“慷慨之士……?” 展開的過程中,賬房先生猶在設想,其上寫著的會不會是什么暗藏殺機的言辭,現下得見這四字全貌,終于敢喘氣了。 不單敢喘氣了,他甚至因激動而有些哽咽了:“東家,這是夸贊認可啊……” “這還用你說嗎,你東家我也不是那不識字的白??!”蔣海緊繃的肩膀也總算松緩下來,擠出了一絲復雜的笑意。 說來有些好笑,他堂堂江都蔣海,竟有朝一日會因為一個十七歲小女娘的四字“夸贊認可”,而生出劫后余生之感。 沒法子,此一時彼一時,世事難測啊。 “阿爹在世時,總說我是個敗家子,說我鋪張奢靡,蔣家產業遲早要被我敗光……那年,我只不過花了萬把兩銀子,買了十八個絕色舞姬,他便當眾給了我一耳光?!?/br> 蔣海喟嘆道:“真該將阿爹活過來瞧瞧,什么才是真‘奢靡’……這區區四個字,可是花了我足足一百萬兩銀子啊?!?/br> 說到最后,不禁露出rou疼之色。 賬房先生出于職業習慣,也心痛地換算道:“四字百萬兩銀,每字誠惠二十五萬兩……” 這是實打實的一字千金了。 蔣海反反復復地盯著那四個大字瞧,拿自我寬慰的語氣道:“好歹這字不錯……” 又看下角處的刺史大?。骸暗箘e說,這個常刺史,倒也是文武雙全的?!?/br> 然而左說右說,還是覺得rou疼:“字是好字,就是真貴啊?!?/br> “是,除了貴,沒別的毛病?!辟~房先生寬慰道:“東家得想,再貴它也沒人命貴啊,只當花錢消災了……” 這一百萬兩不是買字,是買命。 蔣??酀c頭:“是啊,好歹她沒要咱們的命,這一百萬兩她分明可以直接搶,卻還好心送了咱們一幅字?!?/br> 這么一想,人還怪好的咧。 蔣海嘆道:“倒不像先前徐正業,硬是殺空了好幾十家鹽商鹽戶,根兒都拔了?!?/br> 他之所以能在徐正業手底下扛下來,也是咬牙割rou放血,又到處托關系打點,這才算保住蔣家。 說來,他家中世代都是鹽商,是常與官府打交道的,今次這種捐銀之舉也不是頭一回。平日里哪里有災情,他們江都鹽商也都是出大頭的,沒法子,誰叫咱最富呢。 說到底,樹大招風,這流水般的銀子花出去,也都是為了買“字”,為了向朝廷買一個看不著的“好”字。 此次之所以格外rou疼,一則是因才被徐正業盤剝過,還沒緩過勁來;二來是尚且拿不準這位常刺史的脾氣,擔心這百萬兩并不能一次消災到位,往后若三五不時便來要錢,那誰扛得??? “明天我得去拜拜菩薩……”蔣海將手中宣紙卷起,邊嘆道:“求菩薩保佑這位常刺史可千萬別是一尊喂不飽也喂不熟的閻王爺?!?/br> 他將這幅紙雙手放回盒子里,愛恨交織地道:“明日天亮就請城中最好的裝裱師傅來……” 又改口:“不,回去就請,叫人連夜把它裱好!” 他要掛起來,哪里顯眼掛哪里! 一百萬兩??! 不能只是他們搞鹽的rou疼! …… 次日,蔣海即將此匾懸掛在了總商號內,還請了舞獅鑼鼓隊又敲又吹,又放了炮仗,甚是隆重地整了個揭匾儀式,且給圍觀的百姓都散了“喜錢”,熱鬧程度好似在cao辦親事。 其他鹽商也紛紛效仿,看著高高掛起的匾額,整個人好似被安全感包裹著——誰還不是個慷慨之士了? 是了,他們捐的銀子雖比不上蔣海,但刺史大人貴在一視同仁,他們得來的大字也皆為【慷慨之士】。 他們心中固然是安穩了,沒得掛的人,卻得掂量反省一二了。 而各處掂量的時間顯然不會太久,從某方面說,這雪中送炭的先機已經被鹽商們給占了,他們若再敢裝聾作啞,那就當真是跛子唱戲——下不了臺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常歲寧先讓鹽商表態,也算得上是一種很隱晦的擒賊先擒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