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節
崔璟提高了聲音應道:“前輩請進?!?/br>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阿點快步走進來,見得房中只二人在,不由好奇問:“你們在說什么悄悄話呢!” “沒說什么,看竹子呢?!背q寧輕輕抬了抬下頜,示向崔璟身后窗外的那從茂密青竹。 “竹子有什么好看的?”阿點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也未再追問,上前彎下腰,湊近了想去看崔璟的傷:“小璟,你好些了沒有?” “多謝前輩關心,我無礙?!?/br> “那你上藥疼不疼?我給你吹吹吧!”阿點將頭伸過去,沖著他的后背“呼呼”了兩下,邊道:“從前殿下受傷時,我都是這樣吹的?!?/br> 他謹記著常歲寧的話,未曾暴露她的身份,但他的語氣還未學會騙人,那里面早已經沒有了無聲的失落與哀傷。 并且他很驕傲地道:“有一回殿下的手受傷了,流了好多血,我趴在榻邊,足足吹了半夜呢!我一停下,殿下便喊痛,我就一直吹,直到將殿下吹睡著為止!” 崔璟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常歲寧,原來她曾是這樣使喚小孩子的。 常歲寧轉頭,面無表情地去打量房中陳設:“……” 阿點又用力幫崔璟吹了幾下:“殿下說,我這一招兒,是很厲害的靈丹妙藥呢!” “是?!贝蕲Z眼中有一絲笑意:“前輩很厲害?!?/br> 能陪在她身邊這樣久,能讓她偶爾也像個孩子一樣放松玩鬧,且又能予她療愈的,大約只有阿點前輩了,這樣的阿點前輩自然是這世間最厲害的靈丹妙藥。 阿點被肯定,愈發得意了:“還有一回呢,殿下讓我……” 自覺一世英名偉岸形象遭到損壞的常歲寧,忽然開口:“等等,似乎有人來了?!?/br> 阿點轉頭去看,果然見元祥快步走了進來:“大都督,賑災欽差戶部湛侍郎前來傳旨并探望大都督,同行的還有那位李獻將軍?!?/br> 賑災欽差是今日晨早剛抵達的滎陽,常歲寧入城時已經知道了。 這位湛侍郎之所以會直接來滎陽,而非是去洛陽,大抵是因為要先處置滎陽鄭家之事,只有先料理了鄭家之事,與李獻交接罷,后續才能有足夠的賑災錢糧可用。 此時來這里“探望”崔璟,顯然是已經聽說崔璟被除族之事了。 “如此我便先行回避?!背q寧道。 她與崔璟約定同行之事,二人知曉即可,尚不適宜昭告天下,否則怕是許多人都要睡不好覺了,包括她自己。 崔璟點頭:“也好?!?/br> 雖她今日將他從崔氏族人手中救了回來這件事,稍一打聽便可得知,但此刻在他下榻之處同見欽差與李獻等人這種事,還是能免則免。 “人已經過來了?!痹槊Φ溃骸八麄兊弥蠖级绞芰肆P,不宜移動,便直接往此處來了,此刻應當就要到了!” 換而言之,走正門是行不通了。 常歲寧左右看了看,旋即問崔璟:“是否介意將身下竹榻借我踩一踩?” 崔璟眼中帶些笑意搖頭:“不介意?!?/br> 下一刻,即見對方上前,腳步輕盈地踩上他的竹榻,紗袍掠過他的肩,她如一只長羽青鳥,利落地飛撲去了窗外。 崔璟微側首,垂眸看著被她的紗袍掠過的肩膀。 “小璟,那我也可以踩嗎?”阿點連忙壓低聲音詢問,雖然殿下問過一次了,但殿下是殿下,他是他,要懂禮貌。 崔璟笑道:“當然?!?/br> 阿點咧嘴一笑,連忙上了竹榻,此窗是為觀景而設的大窗,但他一人要頂三個常歲寧,鉆過去時卡了一下,常歲寧從外面扯著他的手臂,將他用力一薅,才把人拽出去。 “撲通!” 被拽出去的阿點跌趴在地,哎喲了一聲。 崔璟轉頭去看。 阿點很快爬了起來,蹲在窗下,雙手扒著窗臺,頭發上沾著幾片竹葉草屑,與他小聲交待道:“小璟,你要乖乖養傷,我們會再來看你的!” “好,多謝前輩?!?/br> 崔璟的視線越過阿點,只見那道輕快的淺青背影已進了竹林,阿點道了句“等等我”,連忙跟了上去。 竹林翠綠茂密,看著那兩道遠去的身影,崔璟眼中以笑意目送。 “大都督——”聽著外面傳來的腳步聲,元祥出聲提醒。 崔璟回過頭,看向元祥。 元祥咧嘴傻笑,指了指自己的臉。 崔璟不解地看著舉止古怪的下屬:“?” 元祥只能明言:“大都督,人都到外頭了……您收一收笑臉唄?!?/br> 崔璟面上笑意凝固:“……” 見自家大都督無聲調整了神情,換回了素日里的疏冷之色,并且抬手整理了衣擺,及松弛的衣襟,元祥在心中“哇”了一聲,所以大都督方才在常娘子面前未曾整理衣襟,可見是默許了他的提議! 好哇,單方面的戀慕一個人果然會令人變得詭計多端,大都督如今面對常娘子,也是有些心機在身上的。 他要寫信給戴長史說明此事,戴長史若知曉大都督如今這般長進,大約是可以含笑九泉,將這份欣慰帶進棺材里的地步。 很快,門外即有通傳詢問聲傳來。 得了崔璟準允,一群著官服及宦官服的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正是戶部湛侍郎與陪同而來的李獻。 崔璟看著那些紛紛施禮之人:“恕崔璟未能相迎?!?/br> 一名內侍連忙面色惶恐地道:“崔大都督您有傷在身,我等豈能勞駕于您!” 說著,嗅著屋中還未散去的血腥氣與藥味,那內侍又不免嘆息:“此番叫崔大都督受苦了?!?/br> 李獻眼中也有著關切與同情:“……崔大都督身上的傷勢是否要緊?” 繼帶兵鎮壓鄭氏之后,崔璟竟然被除族了,當真是每一步都不在他最初的預料之中。 崔璟竟然就這么與清河崔氏斷絕了關系…… 而更荒謬的是,姨母此番令人傳旨叱責他行事手段殘暴……讓他與欽差共同妥善處理后續之事,待回京之后再行請罪。 所以,現下是崔璟立功領賞,而他要領罰請罪。 李獻在心中諷刺冷笑,面上則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那竹榻之上臉色蒼白的青年。 崔璟:“皮rou傷而已,不值一提?!?/br> 李獻不置可否,含笑道:“還是要仔細養傷,須知日后國朝安定之大業,還需仰仗崔大都督?!?/br> “崔大都督這都是為了朝廷,為了圣人……”內侍滿眼欽佩與同情,向京師方向揖了下手:“您這般忠直大義,圣人定是能夠體察的?!?/br> 此前這位崔大都督親自率軍鎮壓鄭家,而今又遭崔氏除族,這兩樁事,注定令其成為天下士族唾棄之人,但在圣人面前,卻是恰恰相反的。 這相當于,這位崔大都督在圣人和士族之間,最終選擇了前者。 如此,他們作為天子欽差,即代表著圣人的態度,此刻面對這位大人,便要將姿態放得更低一些才行。 一番格外恭謹的噓寒問暖之后,才由湛侍郎宣讀了圣旨,此道圣旨是為褒獎崔璟盡心救災及鎮壓鄭氏之舉。 同一件事,一面遭除族,一面被褒獎。 湛侍郎身后的一群新科進士官員,心中對此大多感到唏噓。 后面的一位年輕人,回頭看向最后面的同窗同僚,拿眼神示意——又記什么呢? 譚離這一路來,懷中總揣著一個小冊子,及幾塊炭筆,成日記個不停。 譚離不能再小聲地道:“自然是為官者的話術啊……” 此時此刻此復雜情形,多好的現場教學啊。 他們剛入官場,便被揪出來用了,許多東西都是現學,不懂的實在太多了,每日湛侍郎被他們圍著問,一個頭十個大,眼看離崩潰只差一步之遙…… 于是勤奮如譚離,選擇盡量自學。 那同僚眼神震驚,路上記些風土地貌也就罷了,如今竟連話術都要記? 震驚之余,即將落于人后的危機感也油然而生,倉皇之下,道:“譚賢弟回頭可否借我也看看?” 譚離面色為難了一下:“這炭筆與冊子,皆是宋兄借予我的……” 畢竟這么大的開銷,他哪里負擔得起? 那同僚立時會意,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好說,好說……” 說著,垂目去看,不由小聲問:“怎連蔡公公的話也要記?” 他們是要文官,又不是要做佞臣宦官! 譚離坦然一笑:“多學些,心里踏實?!?/br> 什么都學只會讓他營養均衡,使前路又廣又寬。 年輕同僚表情復雜,有些擔心學得太雜,自己會消化不了。 湛侍郎等人又與崔璟提早知會了鄭家的處置結果,一行人久久未曾離去,譚離手中的炭筆逐漸變得嬌小玲瓏。 另一邊,常歲寧已離開崔璟的住處,策馬往滎陽城中的臨時住處而去。 風中有洪水消止,萬物復蘇的氣息,常歲寧一路心情甚好,回到住處,翻身下馬,將歸期交給阿澈,彎著嘴角上了石階,跨過門檻。 她的腳步格外輕快,阿點小跑跟上,不解地問:“阿鯉,見小璟受傷,你為何這般高興?”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有嗎?” 她缺德的這般明顯嗎? 阿點重重點頭:“有!” “你看錯了?!背q寧負手往前,眼角眉梢仍有舒展笑意。 雖然缺德,但崔璟被除族之事,她當真越思量越高興,若非不可飲酒,她必要慶賀一番,慶賀他此后得自由,也慶賀此事劈開了并不算壞的新局面。 常歲寧來到前堂中坐下,對薺菜等人道:“在滎陽歇息兩日后再返回汴州?!?/br> 這兩日來回折騰奔波,大家都累了,汴州大營有肖旻在,一切安穩,她無需急著回去。且欽差此刻來了滎陽,她必然也有旨要接,恰好留下看一看鄭家的后續處置之事。 薺菜應下,剛轉身出了堂門去安排傳達此事,忽見一股匪氣迎面而來,那成精的匪氣會說話,沖她問:“薺菜大姐,咱們將軍呢!” 聽得這道聲音,常歲寧精神一提——是何武虎。 水災發生之初,她即令何武虎等人前去接應常歲安,此近二十余日都不曾等到消息,她又數次讓人去尋,前日才得了零碎消息,說是在宋州附近有人見過何武虎他們。 常歲寧立時站起身來,往堂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