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節
見自家大都督著實無意此事,元祥等人也不好強行做這義子,或者說,此事的重點原本也并非是做什么義子,他們只是想讓大都督知曉,他們永遠都是大都督的家人,從前,現下,日后,大都督都并非孤身一人。 見得大家紛紛起身,曹醫士很想將人按回去,哎,現在的年輕人不太行啊,做事也太沒有恒心了,怎不再試著堅持一下呢? 好在曹醫士很快想通,義子這條路雖落空,但適當向崔大都督示好應當還是可以的,須知貴人在傷心時,最適合他這種想要攀炎附勢……不,是他這種有上進心的人趁虛而入了。 “小人這便為大都督包扎傷口,許是有些疼,您且忍一忍……” 崔璟頷首:“有勞?!?/br> 曹醫士格外用心地幫崔璟包扎傷口,其間不時發出稱嘆的聲音—— “崔大都督體魄實在強健……” “您這一身戰傷累累,皆是您的功勛見證?!?/br> “且瞧您這身形,這骨骼,這肌理,實為世間少見之美……” “……”崔璟決心記下此人,下次必要換個話少的來換藥。 包扎完畢之際,曹醫士不忘打了個漂亮精致的蝴蝶結,幸而此結打在腰側,崔璟暫時未有細觀。 而此時,恰有士兵從外面進來傳話,道是寧遠將軍前來詢問看望大都督的傷勢。 常歲寧是與崔璟一同回來的,她估摸著時間,想著他的傷口該是已經處理包扎完畢了,這才過來詢問。 崔璟忙道:“拿衣袍來?!?/br> 元祥應下,取了一件干凈舒適的廣袖常袍捧到自家大都督跟前,卻又往懷里一摟,提議道:“大都督……要不您先別穿呢?” 崔璟看著他。 元祥瘋狂暗示:“您這傷受都受了,就順便給常娘子瞧瞧吧……” 戴長史說過,越是強大的男子,越要懂得適當賣慘的道理! “對,大都督,不然您趴著吧!”虞副將也來出主意,趴著不比坐著更顯慘嗎? “小人有個提議!”曹醫士趕忙側身比劃道:“這樣,您不如側躺著,拿手這樣支上一支……” 如此一支,那上半身的身形肌理,不是全都顯現出來了嗎? 反正都使苦rou計了,何不順道再加上美人計呢? 是,他承認側躺著興許會牽扯到后背的傷勢,但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只要能在心上人面前展現一下,稍微吃點苦,那能說不值嗎? 半點不夸張地說,此等令人垂涎的身形,若是安他身上,他天天不干別的了,就專門琢磨著怎么才能叫人瞧見!但凡身邊有一個人不知道他擁有如此完美的身形,他都要睡不著覺的! “……”崔璟一時很難相信這竟是一位資深的醫士能說得出來的話。 值得欣慰的是,沒拿他當病人看。令人沉默的是,沒拿他當人看。 他向元祥伸出手去:“拿來?!?/br> 對上青年沒有商量余地的眼睛,元祥欲言又止,到底沒敢多說,猶猶豫豫地將衣袍遞上,遞到一半,回過神來:“您有傷在身,還是屬下幫您穿吧?!?/br> 元祥小心翼翼地給自家大都督穿衣,末了,偷偷將領口處稍松了松,見自家大都督的視線掃來,元祥仰臉傻笑,盡量不心虛地道:“您的傷口剛上完藥,穿衣不可太緊束……” 常歲寧很快走了進來。 眾將士們抬手向她行禮,口中紛紛喊著“寧遠將軍”。 常歲寧與他們點頭示意,徑直走向崔璟,同曹醫士詢問傷勢情況。 “好在未傷及要害,但也需養上至少一月……”曹醫士細說罷傷勢,末了總結道:“幸而只打了三十鞭,若再受下去,定會傷到筋骨,到時可就難說了……” 虞副將立馬接話:“幸虧寧遠將軍去得及時!” 元祥剛要跟著開口,卻被自家大都督趕在前面趕了人:“都退下吧?!?/br> 今日分明是他被除族,但他的這些下屬們卻展現了比他更不正常的精神狀態,從而帶給他一種充滿了不確定的不安全感,他實在難以預料這些人的嘴巴里下一刻會冒出怎樣驚人的話語。 元祥等人唯有退了出去。 “聽到了吧,幸而我去得及時?!背q寧站在離崔璟四五步遠處,抱臂看著那盤坐在榻上的青年,只覺他看起來與往日很不一樣。 他穿著一件寬大的廣袖靛青常袍,相較于往日整潔的束發,此刻烏黑的頭發拿玉簪臨時半束在頭頂,發尾隨意地垂下,身后窗外的陽光灑在他衣袍微松的肩頭,讓他看起來竟很有些松弛的少年氣息。 “聽到了?!被蛞蛴行┨撊?,他的聲音也有難得的松弛:“救命之恩,必銘記于心?!?/br> “救命之恩倒談不上?!背q寧看著他,問:“所以你為何要留下受罰?” 他自然不是會對族中規矩言聽計從之人,否則也無今日的崔令安了。 “既然要斷,此事的處置便要令人足夠信服?!贝蕲Z道:“我若不愿領罰,就此離去,崔氏依照規矩必要使人阻攔,雙方一旦動手,便免不了會有傷亡?!?/br> 此事注定不能輕飄飄地結束,否則崔氏此番便有做戲的嫌疑。 再者,他彼時愿跪下領罰,跪的并非崔氏宗法,而是那代表著祖父的家主令。 無論他與崔氏的存世之道如何相悖,可他到底是崔家所出,他這幅軀體是崔家所予,他自幼所學是崔家所授,崔家曾將他當作未來家主用心栽培,給了他禁錮,卻也贈他以羽翼。 尤其是祖父,他待祖父,是有虧欠在的。 他今日縱是領下此罰,也是理所應當。 常歲寧明白了他的心情,或者說,她本就是可以感同身受的,歷來斷絕親恩,總是要剝皮拆骨的。 但崔璟的情況與她到底仍有不同,她寬慰了一句:“此時如此,不見得是壞事?!?/br> 崔璟點頭,他都明白。 此時,看著那烏黑馬尾順垂在腦后,抱臂而立的青袍少女,他問道:“第二個選擇是什么?” 在她將劍遞向他之前,她說,給他兩個選擇,要么是站起來隨她離開,要么—— “留下來被打殘好了?!背q寧拿理所當然的口氣道。 崔璟還未來得及接話,便見她上前兩步,在榻前的椅子里隨意地坐了下去,道:“騙你的,我當時在想,要么你起來隨我離開,要么,我將你打暈了帶走?!?/br> 崔璟彎了下嘴角,這的確是她能做得出來的事。 他道:“如此我當慶幸自己足夠識趣,免去了被人打暈?!?/br> 常歲寧微仰著下頜點頭:“嗯,是了?!?/br> 她今日的衣袍外罩著的一件繡流云的紗袍,色澤柔亮,周身氣質相襯之下,當真像極了一位貴氣不凡的少年郎。 她此番急忙忙地趕回來,此時才顧得上喝一盞茶。 待她將茶盞放下時,聽得崔璟問:“所以,如今可以重新考慮我了嗎?” 常歲寧抬眼望過去,對上一張格外認真的青年臉龐。 他的聲音低而飽含誠意:“而今我已無掛礙,正適宜與殿下同行?!?/br> 常歲寧靜靜看著那雙深邃的眸子,他負傷在身,臉色看起來更白了一些,襯得眉與眼睫愈發漆黑,身后窗外暖陽灑落其身,叫他看起來虔誠而執著。 常歲寧忽然想到了許多。 起先二人還并不熟識時,他即贈予她銅符相護。芙蓉宴上,從來不愿與人有過多牽扯的他,主動為她解圍。天女塔中,她未與他坦誠,他卻暗中為她破陣。再有那日殺徐正業,他知她的計劃,懂她所需,從不試圖與她爭鋒芒。 諸如此類事,太多太多了。 他堅定而懂得分寸,并且每一次都與她站在一處。 再有那些久遠之事,無絕說,他為她尋鑄像之玉,老常說,他為了接管并保全玄策軍,做了一切能做的。 她的劍,她的馬,她的阿點,他都在好好保護著。 早在她“來”之前,他便已經在走向她了。 四目相視,崔璟目光清明而堅定。 他亦能察覺到,此中似有宿命牽引,但每一次的抉擇,都是他自己做下的,這一切并非被宿命推著往前,而是他心中所向。 此一路跋涉,跨過生死之河,他起初也不知終點會在何處,直到再一次遇到她。 此刻,常歲寧站起身來,走向了他。 “你既無掛礙,我也剛巧孤身一人?!彼斐鍪秩ィ骸澳遣蝗缇屯邪??!?/br> 崔璟亦抬起手,兩只手相擊側握,如同盟約。 窗外翠綠竹林搖搖,發出沙沙輕響,帶著一陣清風,吹入二人眼底。 片刻,常歲寧松開他的手,笑著道:“說句不地道的話,此番,我是該多謝崔家的?!?/br> 多謝崔家“不肯要”他了,他才能歸她。 此前他說要與她同行,她聲稱要考慮此事,顧慮之處便在此。誰知一場天災,一場人禍之后,這顧慮轉眼間消失了。 第311章 她缺德的很明顯嗎? “你我雖說同行,但你仍是你,我們是因同路,所以此一段路同行,你仍是自由的?!背q寧含笑看著崔璟,語氣中在為他感到高興:“今朝得換新羽,往后天高海闊,萬里江河,當振翅高飛,不必回望?!?/br> 崔璟看著她,目之所見,如春之尾,熱夏將啟,天地間游走著自由而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這份力量是她自刀山血海中淬煉而來,卻又仿若天然生成,她行走于天地江河之間,卻又融于這天地江河,只行其道,遵本心,不為外物所擾。 此一刻,崔璟忽然真正明白了她為何不愿與那位帝王相認,無需細說其中緣由糾葛,他已然全都懂了。 其實,她方才話中有誤,她道“此一段路”同行,實則不然,他要與她同行,不止此一段路。 他會以手中劍,替她蕩去前路荊棘,他希望她能在她想走的那條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穩,只要他還在,他便會一路護送她直至終點。 她尚且不曾真正明白他的決心,但也無妨,他不必以虛無言語贅述,她日后總會看到的。 他不會令她心有負擔,她只管前行,他自會跟上,至于能陪她走多遠,那便要看他自身有幾分本領了,生死在他,她無需為此擔責。 世間事,不求時時圓滿,唯愿事事甘心。 與她同行,即是他最心甘情愿之事。 崔璟看著眼前那青竹般的少女,緩聲道:“殿下也已得換新鱗,既已脫離桎梏之海,此后便只需向心而行?!?/br> 在他看來,她如游龍,今朝以新鱗換下傷鱗,該是乘風翱翔之際了。 常歲寧與他一笑,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br> 并且她也已經這樣做了,并時時日日在心中慶幸感慨,自由真好。 “小璟!” 阿點響亮的聲音忽然從外面傳進來,不忘禮貌詢問道:“我可以進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