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節
元祥聞言不怒反而“嘿”地一聲笑了:“你怎么知道常娘子答應讓我留下做事了?” “……?”長吉擰眉,而后頓時懊惱。 糟了,竟不慎中了對方想要炫耀的jian計! 他不甘示弱,“呵”了一聲,冷笑道:“我道什么呢,原是賣身為奴了?!?/br> 元祥仍然不氣,嘴巴咧得更大了:“就是賣身為奴怎么著,你倒想賣,賣得掉么?” 說著,臉一別,哼著小曲腳步輕快地離去了。 “……”長吉留在原地,臉都綠了。 不多時,他回到了魏叔易營帳中,忍不住說起此事。 “你是說……常娘子讓元祥留了下來?”魏叔易筆下一頓,抬頭看向長吉。 “沒錯,那崔元祥得意的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見長吉忿忿不平,魏叔易回過神,笑了一下:“怎么,你也想留下來,同他一較高低?” 隨后,未等長吉答話,他便繼續書寫公文,邊緩聲道:“但常娘子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你我還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br> 她能收下元祥,足可見她對崔璟的信任,甚至是接納。 “?”長吉聞言赫然瞪大眼睛,片刻后,徹底破防。 所以,他果真不如崔元祥? 魏叔易雖未抬頭,卻好似也能看到下屬的神態,似漫不經心地寬慰一句:“此事也不能全怪你,誰讓你家郎君亦不如崔令安呢?!?/br> 他口中自我打趣著,筆下一字字,卻緩慢許多。 同在寫信的元祥就不一樣了,他正奮筆疾書,激動之情全在筆下——他要趕緊將這個喜報告訴大都督! 元祥的話密程度,不僅在嘴上,書面之上亦有體現。 他寫至深夜,才將信交給即將趕回北境的手下之人。 但想了想,又覺得還缺點錦上添花的東西…… 次日,元祥早早去了常歲寧跟前報到。 常歲寧正在演武場上,教授薺菜娘子和阿澈等人騎射之術,晨光下,馬蹄揚起一陣陣煙塵。 元祥乖巧等候在一旁,待常歲寧下馬,才趕忙上前,從喜兒手中搶過了牽馬的活兒,笑得一臉殷勤。 二人說了幾句話,見常歲寧并無事忙,元祥便壓低聲音詢問:“常娘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常歲寧點頭,與他離開了人群,才問:“怎么了?” 元祥神情謹慎小心:“是這樣的……屬下此前,替大都督整理一些廢棄的書信時,不慎錯放弄丟了,不知常娘子是否見到過?” 這個啊。 常歲寧點頭:“見過?!?/br> 而且一字不漏地全看完了。 元祥立時掩口,做出驚慌失措之色:“這……” 常歲寧不以為意,擰開水壺喝水。 元祥繼續一個人的兵荒馬亂:“……此事皆是屬下辦事失誤,大都督尚不知情!” “我知道啊?!背q寧喝罷水,擦了擦嘴角,看向他:“若不然你豈還有機會站在此處?” 元祥尷尬地撓了下頭:“都怪屬下粗心……屬下能斗膽請常娘子暫時保守這個秘密嗎?” 他有此請求,是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沒錯,但也是為自家大都督考慮,試想一下,此事倘若戳破,他怕大都督會想不開,沒臉再見常娘子。 常歲寧點頭:“好說?!?/br> 元祥做出如獲大赦之色:“多謝常娘子!” 常歲寧將水壺擰上,邊問:“還有其它事嗎?” 元祥忙搖頭:“不知常娘子可有事交待屬下去辦?” “等后日吧,后日有件事需要你親自去辦?!背q寧道:“這兩日你不妨跟著金副將他們,先熟悉營中事務?!?/br> 元祥點頭應聲“好嘞”,邊甩了甩右手手腕。 “手怎么了?”常歲寧留意到,便問:“受傷了?” 元祥笑著搖頭:“沒有,就是昨夜急著給大都督寫信,一不小心多寫了幾張,累著了……” 常歲寧默然一瞬,如今玄策軍中寫信,都是論斤稱的嗎? 但這句話也提醒到了她:“你們的人就要回北境了?” “是,今日便要動身了?!?/br> 常歲寧:“能否先等等?也幫我捎一封信?!?/br> 元祥忙點頭。 常歲寧不想耽擱他們動身的時辰,于是當即便要返回營帳寫信。 說來,她早該在收到他的雁翎甲時便給他回信的,但當日她即匆匆趕往了壽州,之后一連串的突發狀況之下,便未顧得上此事。 元祥貼心無比,沖少女背影道:“不著急的,常娘子您慢慢寫!” 慢慢寫才能多寫一點! 但常歲寧再如何寫,也注定同崔璟比不來,她落筆便無廢字,先說了自身經歷與江南局勢,又簡單說明自己之后的打算,接著便是與他道謝之言。 謝了他的好刀,謝了他的好甲,謝了他的好部下,謝了他的好意。 其實依照二人之間的約定,她此刻該贈對方一顆栗子做謝禮的。 但冬日軍營中沒有栗子。 常歲寧想了想,便提筆在信紙上認真畫了一顆栗子。 畫罷欣賞片刻,兀自點頭,眾所周知,她的畫工一向極佳,這顆栗子叫她畫得栩栩如生。 并又在下方添一行小字——此栗雖不可食,卻可長久存之。 嗯,古有畫餅充饑,今有她畫栗道謝…… 乍然說來似很有些敷衍,但崔璟必然知她筆下誠意。 她可是說過了,每顆栗子都代表她的謝意,他日后若遇難處,示之以栗,她必也會盡力相助的。 當然,她更希望他沒有用到栗子的那一天。 此刻,喜兒打起帳簾,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 這間隙,常歲寧透過帳門,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晨空。 她也想到了北境的天空,更高遠,更遼闊,也更孤獨。 昨日元祥說過的那些話,此刻在她眼前形成了畫面,她似乎看到崔璟挑燈料理公務,策馬行于雪原,立在北境的城樓上,遙望大盛疆土所至之處。 若非對方那身生來即有的清貴氣質時常會提醒她,她便當真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竟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子弟,且是被眼高于頂的崔家視作未來家主人選的存在。 他本該同大多數崔氏子弟那般,清傲倨高,目下無塵,僅為一族興亡而慮。 崔氏為天下士族之首,視天下之人為卑賤庶族,藏書自封,壟斷仕途,為己筑起一道神臺。 崔璟便是從這高高在上的“神臺”上走下來的人。 戰事無常,生死只在朝夕間,但他十二歲離家從軍,至今已足足十年之久,傷痕累累,功勛無數。 北境苦寒,乃公認之事,此刻已近年關,其他崔氏子弟可在京中賞雪觀梅,煮酒對弈,唯他獨自奔赴北境,為大盛邊防著慮——且此事是由他屢屢上書之下,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圣令。 這樣一個人,算是個怎樣的人呢? 常歲寧細細認真思索。 她想到北境聳立的高山,想到冰封的湖面,鵝毛般的大雪,及如血的殘陽。 此刻這些可名狀的山河之景,皆與一個叫崔璟的人緊密相連,他身在其中,所守護的正是這片山河。 她覺得,這當是一種赤誠的,冷冽的,瑰麗的,絢爛的,磅礴的,動人的,及脫離俗世意義上的,只存在萬里山河間的無邊浪漫。 恰巧她兩世為人,心之所往,只在這萬里山河。 而現如今,她看到這無邊山河之間有一道持劍披甲牽馬,遺世獨立之影,與她心間之鈴遙遙起了共鳴。 倏忽間,她緩慢輕眨眼,似忽然感應到了無絕曾與她說過的那句話,無絕說,崔璟是她還魂而歸的“機緣者”。 機緣與共鳴,感應與宿命。 那冥冥之中一縷牽引之感,她好像突然懂了。 此刻,常歲寧突然不再好奇崔璟究竟忠于何人,她忽然無比肯定,他所忠于的,必然同她一樣,只在江山黎民而已。 片刻后,她垂眸,端正提筆,又寫下幾行小詩。 【是身如聚沫,如燭亦如風?!?/br> 【奔走天地內,苦為萬慮攻?!?/br> … 【異鄉各為客,相看如秋鴻?!?/br> …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br> 世間之大,山河遙遙,然行合趨同,則千里相從。 …… 墨跡被風干,信紙折疊整齊放入信封,拿蠟油封好之后,便踏上了北境之行。 …… 李逸謀反伏誅的消息很快便傳遍各州各道。 一同傳開的,還有“常歲寧”這個橫空出世的名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