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節
楚行欲言又止。 常家是一門正氣,但萬一被郎君吸走的太多了呢?畢竟郎君正氣過了頭…… 很快金副將走過來:“將軍,天黑前便可抵達滁州——不過前方斥候來報,有一支百人隊伍自滁州方向而來,似是滁州官府中人?!?/br> 滁州官府? 常闊思索間,常歲寧拎著水壺走了過來。 父女二人就滁州之事商議了一番。 他們若要以最快的速度截下李逸,便繞不開滁州。從滁州借道,是最快的一條路。 但常歲寧覺著,既然來都來了,除了借道之外,不如再順便借點別的。 商議妥當之后,便上馬繼續往前趕路。 路上,楚行不知何時驅馬跟在了常歲寧身邊。 常歲寧便轉頭看他:“楚叔的傷可都還好?” “多謝女郎關心,未曾傷在要緊處?!背须S后也關心起她來,從身體傷勢,到心理狀況。 “女郎第一次上戰場便立下如此大功,可謂一戰成名,實屬罕見?!背邢雀锌艘痪?,才試探問:“不知女郎殺敵時,可曾覺得害怕?” 常歲寧一句“不怕”到了嘴邊,及時打住。 “害怕?!彼戳搜圩笥?,又向楚行靠近了些,才壓低聲音道:“第一次殺敵后,我躲起來哭了很久,足足一夜未睡,渾身冷汗似從水里洗過,雙手發抖牙關也打顫?!?/br> 楚行心中一喜,好事啊。 常歲寧又補一句:“還發了一整夜的噩夢?!?/br> 楚行點頭,剛要安慰她這很正常,旋即又覺不對:“……女郎不是說一夜未睡?” 沒睡哪兒來的噩夢? 常歲寧面不改色:“第一夜未睡,第二夜發噩夢?!?/br> 區區張口便來的時間排布管理而已。 楚行了然。 “女郎莫怕,戰場之上生死皆有定數,各有立場,死傷難以避免……”他先安慰一句,才又道:“但萬物有靈,人為萬靈之首,人命可殺不可虐,可擅殺敵卻不可濫殺嗜殺……還需存有敬畏之心,方是長遠之道?!?/br> 常歲寧看起來很受用地點頭:“我記下了?!?/br> 楚行心下稍安,但也未放松警惕,他自覺肩上擔子很重,務要引導女郎走上正途。 察覺到楚行的想法,常歲寧很擔心他會每天給自己來一個宣揚人性真善美的睡前故事。 如此又行二十余里,迎面遇到了金副將提到的那一行自滁州而出的百人隊伍。 車馬停下,一輛馬車中走下來了一道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身影,約四十余歲,生得面孔周正。 男人上前施禮:“下官滁州刺史韋浚,久仰常大將軍威名!今聽聞下縣官員相報,得知常大將軍途經滁州,特出城前來相迎!” 常闊意外抬眉,露出一絲笑意:“怎勞得韋刺史親自前來!” “下官聽聞常大將軍保下和州,擊退徐軍,心中實是大松了一口氣,又實在仰慕常大將軍驍勇大義——” 又有幾人上前行禮,一番寒暄罷,末了韋浚再施一禮,抬手誠意相邀:“如常大將軍與諸位將軍不嫌棄滁州寒微,可在滁州歇整一番,下官已令人備下了接風宴?!?/br> 行軍途中得沿途地方官員招待,歷來也并不少見,尤其是像常闊這等剛打了勝仗的,自更加不缺見風使舵之人。 常闊面上思索一瞬,而后抬手抱拳:“恭敬不如從命,那便叨擾韋刺史了!” 又道:“恰好常某另有一事想與韋刺史商議?!?/br> 韋浚面色一正,便提議常闊可與他同乘馬車,路上更便于說話。 常闊未有拒絕。 一行人就此往滁州城而去,路上,一名騎馬而行的滁州武官,同為首的楚行問起了和州。 楚行解釋道:“楚某此前并未隨我家將軍一同去往和州,故對和州之事所知不多?!?/br> 說著,看向身側:“論起和州事,我家女郎最是清楚不過了?!?/br> 女郎? 聽得這二字,那武官看向那馬上的少年人,一瞬間恍然:“莫非這位便是常家女郎?” “正是?!背q寧朝他友善一笑:“不知厲參軍想問什么?” 在方才彼此行禮寒暄時,那位滁州刺史已經點明了這男子身份,此人乃滁州司兵參軍,姓厲。 刺史雖為一州之首,但地方軍務多由參軍執掌,于是常歲寧便又犯了喜好與人結善緣的老毛病。 這位厲參軍顯然也聽過了她在和州之事,此刻看向她的眼神雖有驚訝,卻無絲毫輕視。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卻是先問了云家之事。 常歲寧并不意外。 她曾聽云回說過,云刺史生前與滁州參軍有舊交,和州起初遇困時,云刺史便曾著人往滁州求援,但未得回信。 聽常歲寧說起云家母子護城之舉,厲參軍沉默許久,眼底藏著愧責之色。 未去支援和州,是他心中的一個結,這個結,隨著好友之死,便再無解開的可能。 他也不知自己此時再問這些還有何意義。 “和州城保住了就好?!卑肷?,他只道:“能得常大將軍和常娘子以性命相守,實是和州之大幸?!?/br> 見他不欲再多言,也未明言提及與云刺史的私交,常歲寧主動開口延續這個本該結束的話題:“我曾聽云二郎提起過厲參軍?!?/br> 她需要大致試一試此人,如此關頭,互相多了解一下不是壞事。 “阿回說起過我?”厲參軍看向她,這聲“阿回”是下意識喊出口的稱呼:“他……都是如何說的?” 他更想問的是,阿回……是否怨恨他? 常歲寧:“云二郎只說厲參軍人品厚重,同云刺史相交多年,是他除了父親之外最信得過的長輩?!?/br> 厲參軍聞言怔然,心緒萬千。 尤其是那最后一句話,似如一記軟刀扎在他心口。 好巧不巧,最后那句是常歲寧自己加的。 這少女看起來溫善無害,厲參軍豈知此中“人心險惡”,在這般攻心之下,他終于吐露未曾援救和州的原因。 “當初我本該前去支援和州的,但彼時滁州附近也有徐軍作亂……刺史大人為滁州安危而慮,便未敢允我率軍離開滁州?!?/br> 常歲寧聞言眼神微動:“滁州也遭亂軍攻襲了嗎?” “未曾?!眳枀④姄u頭:“他們并未真正攻襲滁州?!?/br> 所以他才更加悔恨。 當初是為防那些亂軍趁機而入,他才不得不聽從了刺史大人的安排留守滁州,但最后那些亂軍的活動軌跡卻證明他們志不在滁州。 常歲寧抬眼看向前方那輛馬車。 車內,常闊與滁州刺史言明了李逸暗殺賀危反叛之實,消息已經傳回京師,朝廷欽差已在趕來的路上,也言明了自己此行正是要前去阻截李逸。 但他手下僅有一萬余兵馬,希望滁州可以出兵相助。 聽得李逸已反,韋浚甚驚。 聽常闊言明此中利害之后,他終是道:“……滁州愿助常大將軍一臂之力!” 滁州可調動的守軍總共三萬,韋浚答應借兵兩萬給常闊。 晚間,滁州刺史府設下了宴席。 常歲寧與常闊同案盤腿而坐,視線在堂中掃視了一圈,好奇問:“怎未見厲參軍?” 韋浚答她:“厲參軍已前去準備點兵之事,只待明日一早,便隨同諸位動身?!?/br> 常歲寧便點頭:“勞韋刺史費心了?!?/br> 韋浚露出一絲笑意,同常闊夸贊:“常大將軍有女如此,當真令人驚奇艷羨?!?/br> 一番閑談后,開始有侍女魚貫而入,擺上飯菜。 一名侍女跪坐在食案前,為常闊和常歲寧斟上兩盞酒。 席間有樂聲助興,韋浚正準備要端起酒杯敬常闊等人時,忽聽那少女再次開口:“韋刺史如此輕易便肯答應借兵,便不怕我阿爹才是那個存反心之人,刻意編織名目借刀冤殺李逸,以圖兵權嗎?” 少女聲音清凌凌悅耳,言辭卻過于大膽,韋浚笑意微滯。 “常娘子說笑了,單憑常大將軍冒死救援和州之舉,在下便不可能對常大將軍生疑?!表f浚道:“韋某雖不才,但這點識人之能,與些許分辨是非的能力還是有的?!?/br> 少女的聲音更加好奇了:“既如此,那韋刺史又為何要在酒水中下毒?” 堂中霎時間安靜下來,樂聲也突然消止。 韋浚一怔之后,不可思議地看著那依舊盤坐的少女:“常娘子何出此言?韋某豈會又豈有道理行此小人之舉?” “那是我誤會了嗎?!背q寧左手拔出身側長劍,劍光雪亮,令堂中氣氛驟然緊張。 眾人只見那束著馬尾,身穿鴉青色圓領袍的少女,手中長劍挑起面前酒盞,托于劍刃之上,忽地轉向韋浚。 常闊乃是上座,同主座相鄰,她的劍便指到了韋浚面前。 韋浚端坐的身形下意識地微一后移。 只見那鋒利劍刃之上,酒盞中的酒水微微晃動,卻始終未灑落一滴,少女單手持劍姿態輕松,面上甚至還有一絲笑意,語氣也聽不出絲毫敵意:“既是我誤會,那便請韋刺史先飲?!?/br> 見常闊沒有半點喝止之意,顯然是在默許這女孩子的囂張無禮之舉,一旁刺史府的幕僚面色微沉地開口:“我們刺史大人熱情招待,又好心允諾借兵……常娘子卻這般言行無禮,莫非是認為我們小小滁州軟弱可欺嗎?” “抱歉?!背q寧先賠了句不是,卻并無將劍收回的打算:“如今江南亂作一團,是敵是友難辨,出門在外不容有絲毫閃失,小心謹慎些也是難免——如若是我誤會,待刺史大人飲下這盞酒,晚輩愿自罰三杯同刺史大人賠罪?!?/br> “你……”那幕僚還欲再說,卻被韋浚抬手阻止了。 他的視線從那劍尖上挑著的酒盞,再看向那少女、常闊,及楚行等人。 眾視線相觸間,韋浚笑著伸手,將那酒盞接過:“如此,便依常娘子所言?!?/br> 待常歲寧將劍收回,他便一手持酒杯,一手垂袖擋于眼前,做出飲酒之態。 然而下一瞬,他半垂著的眸中笑意驟然消散,將酒盞往一側拋出摔落在地,同時后退起身喝道:“拿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