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節
“……”云回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個乖巧懂事的學生。 見此一幕,一旁的金副將覺得自己又懂了。 他很清楚戰爭帶給人的摧殘之深,許多人戰時堅硬如鋼,戰事一畢,縱是打了勝仗,卻也會很快頹廢下去,就如同繃著的一口氣泄下,瞬間滑入悲痛的深淵,就此斷送生機與希望。 云家二郎這般經歷,很容易走上這條路。 女郎身為恩人有此圖報之言,則是給對方一個往上走往前看的目標,而避免其長久回首沉溺悲傷無法自拔。 女郎當真聰敏又心善。 金副將甚覺動容,再次被少女折服,始于能力,忠于人品,大約便是如此吧。 殊不知,如此高尚品德,縱連常歲寧本人聽了也要愣上一下。 在她看來,施恩圖不圖回報這種事,且要看她需不需要。 云回此番為守和州立下大功,又有其父兄忠烈之魂在前,滿門英雄,自然配得上一個大好前程。 她往后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大家既結下了這段善緣,若能有來有往,互幫互助,何樂不為呢? 說到前程二字,云回取出一折奏書,雙手遞向常闊。 有宣安大長公主當日之言,徐正業已然退守江寧,和州之戰暫時了結,便需將戰事損耗傷亡及諸多詳細上稟京師,呈達天聽。 “……此乃晚輩與彭參軍等人暫擬,請常大將軍過目,如有不妥或遺漏之處,晚輩再行補改?!?/br> 常闊下意識便道:“讓歲寧來看?!?/br> 為了更自然,又笑著補上一句:“讓歲寧替我來看!” 云回應聲“是”,便將奏書交給常歲寧。 常歲寧接過,在身后的鼓凳上坐下。 她是尋常少女的骨骼身量,坐在矮矮的鼓凳上,此刻認真捧著奏書來看,無端顯出幾分乖巧。 云回莫名走神一瞬,忽然有些好奇她若換上女子襦裙會是什么模樣,他竟完全想象不得。 很快,他便見少女將奏書遞還給他,含笑與他道:“很好,多謝?!?/br> 很好在于此上所表客觀中肯,且有風骨,不曾有夸大其詞以求得更多朝廷撫恤之言。 多謝則是因為這上面再三細表了她與常闊所行,又著重說明了常闊處境之艱,選擇出兵援救和州的可貴之處,與李逸之舉。 守城有功者名單之中,常歲寧與常闊的名字,也是寫在最前面。 此中可見云回及參與草擬的和州官員誠意。 面對這份誠意,常歲寧依舊沒有推辭,當初她與常闊選擇奔赴和州,雖不為名利,但該是他們的,也不必拒絕。 且她如今需要“名”,“名”之一字,可以用來做很多事。 少女言辭簡潔明了,干脆坦然,云回與她點頭:“理應如此,不必言謝?!?/br> 見常闊看也未看便跟著點頭,云回便將奏書收起,準備回去后便讓人送呈京師。 只又道:“云回不才,另還有些事,想請教常大將軍?!?/br> 常闊示意他開口。 少年神情幾分慚愧:“戰后城中許多事需要決策,刺史府事務從前多是父兄料理……且有關戰后主張,城中官員也缺少經驗,為此意見不一,爭執不下,諸聲嘈雜,晚輩也不知該如何甄辨可行之策……” 常闊了然,旋即看向閨女殿下。 厚顏道:“這些年來,我已將我所知如數教給了歲寧……若有拿不定主意之處,讓歲寧為你解惑,也是一樣的?!?/br> 想到自家殿下所能,常闊心虛卻又覺來日光彩無限……這就是他甘冒祖墳被炸的風險也要追求的虛榮感沒錯了。 常歲寧會意,看向云回:“在何處議事?若需要多一個人參謀,我可與你同去?!?/br> 得常闊此言,云回并不質疑任何,他點頭道謝,便立即使人召了官僚去往前衙議事。 常歲寧與他同去的路上,遇到了薺菜娘子。 聽說常歲寧要去同那些官員們議事,薺菜娘子自薦同往——那些個官員多任文職,滿口酸腐之言,其中不乏不要臉的,對待她們這些娘子軍,戰時戰后竟有兩幅面孔,而常娘子到底是個小姑娘,對付這些人沒經驗,說不定會被欺負! 常歲寧先看向云回,得了他點頭,才將人帶上。 待到了議事堂,眾人已至,云回請常歲寧坐在了上首之位。 底下剛有些許聲音響起,站在常歲寧身邊的薺菜娘子似嫌火盆燒得太旺,將身上斗篷解下,露出了粗壯的腰間別著的砍柴刀。 “……” 這斗篷解得很奏效,堂中果然立即清涼許多。 接下來整場議事,相對之前,大家也都相對客氣謙讓許多。 但氣氛之所以相對和緩,并不全是因為那把砍柴刀。 起初見常歲寧,眾人尚是有些質疑在的,這些時日他們都或見或聽過這個小姑娘,也知曉她為練兵布防之事出謀劃策頗多,甚至就連葛宗也是死于她手,雖為女兒身,卻實在不容小覷。 他們也很感激這位女郎。 但武將人家出身的女郎,擅長與戰事兵事相關之道,也很可以理解,畢竟耳濡目染,家學傳承嘛。 可現如今他們所議卻是城中內務,多為文官所領,這小姑娘哪里又能插得上手? 恩人歸恩人,可隔行如隔山! 那小姑娘坐在那里,起初并不插言,偶爾喝口茶,也不知聽進去多少。 待他們都將各自意見闡述了一遍之后,那小姑娘才開口,先將他們所言歸總了一番,提煉出需要解決之處,及有爭議之處,竟無一處遺漏。 四下不自覺靜下。 旋即,又替他們一一梳理,將難題拎出來逐個商議,集眾人所議,再結合城中現狀,敲定最適合的解決之策。 她所言并不武斷冒犯,很尊重他們每個人的看法,縱有駁回,也會先給予肯定,說出可取之處,再言明不妥之處在哪里。 行事作風,竟半點也沒有他們刻板印象中的武夫氣。 且她對一城事務似很熟知,也很懂得治理之道該有的章程,并不天馬行空,一味脫離實際。卻又非紙上談兵照搬套用,而是精準的對癥下藥,守章程之余又可見靈活變通。 兩個時辰議下來,堂中幾乎已無爭議。 眾人心頭只尚存一處疑惑,隔行如隔山啊……山呢? 眾人施禮散去后,有人結伴同行,壓低聲音交談:“……你們說,常大將軍養出這么一個女兒來,是怎么個打算?” 既是教出來了,必是想過用武之地吧? 若是嫁人相夫教子,那便暴殄天物了。 用來打仗嗎?仍也有些屈才。 眾人議論著離去。 常歲寧也與云回出了議事堂。 外面天色已暗,積雪融化了大半,冷意襲身。 二人邊走邊說著話。 云回看向身側少女的眼神又有了變化:“……我若遇到難題,還能再來請教你嗎?” “請教談不上,我所言也未必都是對的?!背q寧道:“但多個人多條思路,許多答案都是在碰撞之后得出來的,在我離開和州之前,你隨時可以來找我?!?/br> 云回一怔后,問:“你和常大將軍要走了嗎?” “嗯,應就是這幾日?!?/br> 常歲寧轉頭看向他,最后道:“其實你不必太過彷徨,只需記住一點,值此關頭,城中情形特殊,一切規矩皆是死的,城是活的。你以此念治城,和州城自然會活起來的?!?/br> 云回望著她,受用地點頭。 …… 當晚,云回在靈堂中為父兄守靈。 常闊與常歲寧前去吊唁上香。 待上罷香,父女二人要離去時,忽聽下人通傳,道是宣安大長公主到。 第246章 陽光甚好,正當趕路 聽得下人這聲通傳,常闊渾身的汗毛立時豎起,進入頂級戒備狀態。 他下意識地環顧靈堂四下,似在尋找可躲藏之處,唯一可供選擇的似乎便是堂中停放著的棺木,但那太過冒犯太過不敬,念頭閃過的一瞬,常闊便在心底悔過地念了句阿彌陀佛。 于是他拉起女兒的胳膊就往外走,口中催促:“走,阿爹還有事要同你商議?!?/br> 然而緊趕慢趕,在出了靈堂,步下石階之際,還是迎面撞上了宣安大長公主母女二人。 常闊腳下一頓,神色凝固在臉上。 大長公主眼神倨傲懶散,慢悠悠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常闊被她看得心煩,這心煩擺在臉上,皺起眉,但不說話。 大長公主也沒有開口的打算,二人似在無聲秉承著某種默契的規則——先開口者輸。 見此情形,常歲寧在心里說了個數。 三歲…… 這倆人加一起,不能再多了。 掰開分一分,每人一歲半。 有兩個一歲半在此,這開口的重任便理所應當地落在了她和李潼身上。 “大長公主殿下,潼潼阿姊?!?/br> “見過常大將軍?!崩钿i熜卸Y罷,看向常歲寧:“常meimei這是要回去了?” 常歲寧向她點頭。 “寧寧且等一等?!贝箝L公主的視線也落在常歲寧身上,神態溫和:“不著急回去,待我進去上炷香,我恰有些話要與你說?!?/br> 常歲寧自然點頭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