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節
二郎君之所以要出城迎敵,而非留下死守城門,并非意氣用事。 前幾次拼力守城之下,可用于守城的布防抵御之物已被耗盡,城門城墻也均有不同程度損毀,城門這道屏障已經不堪一擊。如此之下,待大軍臨城,到時敗局已定,被動困死之下,士氣潰散,令他們五百人留下守城,和八千人守城已并無太大區分。 于是,二郎君才有此孤注一擲之舉,夫人與兩位郎君親自領兵出城以振士氣,欲借這份士氣,將和州的屏障一分為二。 一道是城門,一道是夫人郎君與眾將士的血rou之軀。 這兩道屏障存在的意義,是盡量拖延敵軍攻入城中的時辰,以換取百姓自行離城的生機。 雖都是被迫離開和州,注定成為流民,但總比男丁家產皆被征募搶掠一空后要好上百倍。 形勢所逼之下,這已是夫人與郎君唯一能替百姓謀劃的后路了。 可誰知城中這些百姓竟有大半不愿離去,反要逼著他們開此城門。 “走什么走!和州不止是刺史一家的,也是我們的!大敵當前,夫人身為女眷,三郎君尚是稚子,且能在外舍命殺敵……我堂堂七尺男兒,若就此茍逃,縱是僥幸存活,這輩子也要良心難安!” “……來日到了九泉之下,豈有顏面去見刺史大人!” “說得沒錯!放我們出去!” “讓婦孺孩童離開,我們去找夫人和郎君!” 那些人說著,見守衛不肯讓開,便一擁而上,要強行去開城門。 sao亂間,城樓之上忽然響起士兵的報聲:“……有大軍正朝城門處而來!” 聽得“大軍”二字,那些百姓便立刻變了臉色,夫人他們只率了數千士兵出城,這“大軍”肯定不是夫人郎君了! 定是叛軍! 想到云家夫人和兩位郎君或已戰死,有男人眼中迸出淚光,握緊了手中的武器:“……今日便和這些賊子們拼了!” 有人尚存一線希望,快步登上城樓,緊緊盯著那越來越近的大軍隊伍。 忽然,有呼吸屏住已久的士兵瞪大眼睛,喊道:“是咱們的旗!” 策馬跑在最前方的一名報信的士兵舉著和州城旗,邊疾馳邊喊:“大勝!” “開城門!” ——大勝?! 城樓之上,士兵百姓沸騰起來。 眾百姓涌上前,一同將城門打開,往城外跑去,迎去。有人笑,有人放聲大哭,有人又笑又抹眼淚,聲音混雜。 “夫人!” “郎君!” “快看……那是朝廷的兵馬!是援軍!” 他們看到許多受傷的士兵被帶回來,于是趕忙讓至兩側,不敢耽誤了救治。 也有人看到,被馬上的二郎君護托在身前,胸口處還插著斷箭的三郎君。 云歸不過十二歲,面頰尚且圓嘟嘟帶著稚氣,此刻唇上無半分血色,慘白的臉上掛著血跡,雙眸緊閉,再沒了平日里的活潑討喜的神采。 云回沒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悅,也顧不上去感受百姓洶涌的情緒,他在刺史府外下馬,抱著弟弟快步往里走,口中大喊著醫官。 不多時,云家夫人緊跟而至,下馬匆匆跨過府門,卻在邁過門檻的一瞬,“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夫人!” 常歲寧與兩名士兵快步上前將其扶起。 第236章 如一顆珠,似一棵樹 刺史府內大半院子都被收拾出來,用來臨時安置此次帶回的傷兵,軍醫與城中的郎中幾乎都聚集在此。 常歲寧也跑前跑后跟著幫忙,如此忙了大半日,直至天色將暮,安排好各處事務的常闊尋了過來。 “好了,歇一歇,洗把臉?!?/br> 常闊令人打了盆溫水來,常歲寧將手上臉上已干了的血跡洗去,面上用來掩飾膚色的粉膏也被一同洗掉。 少女動作利落地擦去臉上的水珠,常闊站在一旁瞧著,心頭有萬千思緒。 這一路來,加上兩軍對陣時所見,令他有一種這個女孩子對這一切都信手拈來的直觀感受。 他見過武學奇才,也見過用兵如神者,卻唯獨不曾見過有人第一次面對戰場上的血腥與廝殺,而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甚至殺敵之時毫無情緒波動。 他見多了第一次殺敵時崩潰猙獰的新兵,在這種血腥沖擊下,他們甚至無法控制地顫抖嘔吐。 固然也有天生向往殺戮者,面對鮮血和殘軀,會流露出與常人有異的亢奮,但他的女兒,顯然不是此一類人。 那么,這一切又當如何解釋? 常闊的性情雖看似和那一臉胡子一樣炸哄哄,但從來不是粗枝大葉之人。 只是有些可能,超出了常人認知的范圍,長久以來如同一座無法翻越的大山聳立,隔絕了一切想象。 而眼前那個女孩子的改變,與其說是改變,倒更像是無意再繼續掩飾,而展露出了原本的模樣。 如一顆珠,拂去了遙遠陳舊的塵埃,有一絲光華綻泄。 如一棵樹,于這冬日里倏然舒展了枝葉,沿著熟悉的軌跡在迅速生長,詭異而奪目。 于是此時,他不得不借著這棵似一夜之間長成的大樹,去仰望那座山,試著觸及開啟那座大山后藏著的真相。 常闊心中翻涌不息,諸多情緒交雜,面上卻愈發不顯分毫。 “多謝?!背q寧接過一名副將遞來的水壺,喝了起來。 那副將目色好奇地打量著她,道:“你是常大將軍麾下親兵?我從前怎未見過?你這小子,瞧著小雞崽子一般,殺起敵來倒是個機靈厲害的!” 又稀奇道:“這臉上的灰一洗,竟還是個白凈漂亮的小子呢?!?/br> 有幾名小兵也圍過來,白凈漂亮自然是其次的,人生性皆仰慕強者,軍中尤甚。 聽他們圍著夸自己射術精湛,長槍使得也好,常歲寧將水壺擰上,不謙虛地道:“想學嗎?我都可以教你們?!?/br> “少年”說話的方式也和殺敵時一樣有些張揚自大,落在眾人眼中,便是十足十的少年氣。 那副將大笑起來,幾名小兵里則有人當真點頭。 又閑談幾句后,常歲寧拎著水壺,走向了常闊。 她有模有樣,站得板板正正,抱拳向他行禮:“大將軍?!?/br> 常闊看著她,心中萬千想法,此一刻悉數藏起,并不多問。 “辛苦了?!彼鹗謥?,輕拍了拍面前女孩子的頭,眼中有看不清的情緒交雜:“我們歲寧辛苦了?!?/br> 朝此處走來的云回,見此一幕,心中略有幾分思索之色。 常大將軍待那小騎兵,似乎很是慈愛,常大將軍竟這般愛兵如子的嗎? 常大將軍的神態模樣,當真很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他阿爹還在時,便也是拿這般神態看他的。 少年心口鉆出鈍痛之感,他不敢讓自己沉浸其中,鼻子吸了吸冬日里的涼氣,便朝常闊走去。 “云回叩謝常大將軍今日援救之恩!” 少年就要跪下去,被常闊及時拉住。 “說反了?!背i煹溃骸笆浅D骋嘀x云二郎君,在常某趕來之前,守住了和州城?!?/br> 云回聽得此言,眼眶陡然濕潤。 “令弟此時如何了?”常歲寧開口問。 彼時在戰場上,兄弟二人頭上皆系著麻布,很好辨認身份,故而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那中箭的孩子是云歸。 “尚未醒轉,仍有性命之憂,郎中說……此一關怕是不好過?!痹苹乜聪蛩?,道:“但郎中說,阿歸傷在要處,能留一口氣回城已是幸之又幸,多虧了小兄弟的藥?!?/br> “不必言謝?!背q寧道:“貴府滿門忠烈英魂,福澤深厚,令弟必能平安脫險的?!?/br> 云回向她點頭:“多謝?!?/br> 這才顧上問:“還不知小兄弟姓名?!?/br> 他要謝對方的不僅那救命藥,還有最初救下了他的那一箭。 那一箭便是今日戰局扭轉,反敗為勝的開始。 常歲寧剛要回答,卻聽身邊的常闊笑著替她答道:“常歲寧?!?/br> 他的閨女這么厲害,當然要讓人知道她是誰。 常歲寧有些意外地看向常闊,旋即也一笑,點頭:“是,我叫常歲寧?!?/br> 云回有些意外:“小兄弟也姓常?” “當然?!蹦恰吧倌辍鞭D頭再看常闊,似與有榮焉:“這是我阿爹?!?/br> 云回驚訝至極,原來不單是愛兵如子,而是親父子……他就說呢! 他望向常歲寧:“……原來竟是常小將軍,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見他一本正經肅然起敬,常歲寧反省了一下,看來她常歲寧的名聲還是不夠響亮,竟未能傳到和州來嗎。 意識到這一點,常闊也笑起來:“看來我們歲寧還需繼續努力才行!” 云回忙道:“常小將軍已然十分出色了!” 少年不知廬山真面目,別人說天他說地。 常歲寧只認真糾正另一點:“不必如此稱呼,我如今還不是將軍呢?!?/br> 云回看著那謙虛卻又完全沒謙虛的“少年”,所以,如今不是,往后會是嗎? 接著,只聽對方詢問:“刺史夫人如何?可醒來了?” “家母方才已轉醒,暫無大礙,只是連日緊繃虛弱之下,又憂心阿歸,才昏了過去,但尚無力下床走動,故令我先行來同常大將軍道謝?!?/br> 常歲寧便放心下來,云家母子三人都很可敬,可敬之人平安活著,也是對他人、對和州百姓最大的慰藉。 常闊看著云回纏著傷布的雙手:“那云二郎君傷勢如何,是否要緊?” “小子無礙,皆是皮外傷而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