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節
自他得知這個孩子的計劃以來,便不曾見過她,他雖知計劃,也在暗下配合施行,但他并不知這個孩子會是此時這般模樣,亦是此時才知她自身為了這個計劃做到了何等地步。 為人父為人師,他又何嘗忍心,但計劃當前,這場戲還要演完聽完。 人在感官消退之下,不自覺便會提高自己的聲音,故而此刻明謹的話語幾乎清晰地傳入了閣前眾人耳中—— “你如今落到我手上,縱是想死也沒有那么容易……你激我殺你,我偏要留著你的命!你說我不配讓常歲安替我頂罪?那我倒偏要讓你好好看看,究竟是誰說了算!” 眾人無不色變。 ——頂罪?! “聽到了沒有!”崔瑯大驚道:“原來長孫七娘子竟是明世子所害!” 四下如巨浪起,這滔天波瀾迅速在人群及人心之上擴散傳遞。 “荒謬!” 明洛快步而來,沉聲道:“醉酒之言,豈能當真!” 她立時吩咐身邊內侍:“世子醉酒無狀,于人前失態胡言,速將他帶下來,以免傷及常娘子!” “是!” 一行內侍快步上前,便要破門入閣。 此時不知從何處又飛來了一只白鶴,撲上前去將一行內侍啄退。 明洛轉頭吩咐身邊女使:“速令禁軍前來!” 祭祀當日,本就有禁軍巡邏,很快即有一隊禁軍趕至。 “飛禽尚且有靈,何況人也!”須發皆白的太傅再次甩開喬祭酒的手,走上前去,攔在閣門前:“老夫在此,且看誰敢強破此門!” 明洛震驚不解:“太傅何故如此!” “這句話當是老夫來問明女史!”褚太傅豎眉呵斥道:“你為殿前女官,代圣人主持天下文事,行事當為天下文人表率——明世子之言已入人耳,事態未明之下,你一句醉酒之言蓋之,便要強斷揭過此事,如此行徑,要如何代圣人服眾?” 他身份名望在此,于人前這般訓斥之下,讓明洛面色一陣紅白交加。 難道就連褚太傅也是常歲寧今日計劃的同謀者?這如何可能! 宋顯攥緊了十指。 他終于懂了,他們那封聯名書之所以被常歲寧扣下,竟是因真兇是明家世子! 她是不愿讓他們牽連其中,再影響日后仕途…… 可如今—— 宋顯微仰首,看著那少女血跡斑駁的側臉,遂又看向身后的同伴,及緊跟而至的無數文人。 “沒錯,是非對錯,不該一言庇之!”宋顯站上前去,也攔在那些禁軍之前。 他雖尚未入官場,卻也當持正而言,存肅清不公之心,若此刻有太傅在前,吾輩仍不敢為,來日談何匡扶社稷,澤庇萬民! 況且,“法”不責眾,今日眼觀耳聽者無數,上千文士在此,只要有更多人肯站出來,便無人能破此門! 譚離等人即也上前。 無二社及尋梅社中人,及諸多監生,俱也悉數站在了與禁軍對立之面。 他們皆對常歲安的案子關注已久,此刻心中已明全貌,故無絲毫遲疑。 雖不知那明世子何故猖狂至此,究竟是否為醉酒之言,但讓眾人聽下去總歸沒錯! 明洛一顆心沉到了底,難道這些人都是常歲寧的同謀嗎? “快……傳信回家中!”人群中,長孫寂快聲交待隨從:“速將此事告知父親祖父!” 若談時機,這便是祖父口中的時機了! 此刻若將那馮敏押去大理寺,其供罪之言與明謹相合之下,便無人可以再以任何借口來替明謹開脫! 交待罷隨從后,長孫寂亦快步上前,怒容道:“我要親耳聽他說下去,事態未明誰也休想帶他離開,凡有阻攔,我長孫氏皆視其為同謀包庇之舉!” 他作為此案苦主,今日最有資格攔在這里! 上方不時響起明謹肆無忌憚的狂笑聲和羞辱罵聲,那些禁軍神情為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明洛。 看著那些攔在閣樓外的身影,明洛心緒緊繃不安,卻也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于人前同這些文人強硬對抗。 這些人不是尋常百姓,也不是那些無足輕重的流民,殺不得,趕不得,且耳與口皆捂不得! 所以,這便是常歲寧選在今日此處行事的目的! 聽著明謹越發張狂的瘋言聲,明洛心下一沉,給了身邊的內侍一記眼神。 不能讓這瘋子再說下去了! 那內侍退去。 很快,即有一名禁軍離開人群,繞至眾人視線所不達之處,快速于弓上搭箭。 對方到底是明府世子,這一箭不可要人性命,只需將人傷倒即可,之后如何處置,自有圣人來定! 但他尚未來得及去瞄準明謹,忽覺身后一陣勁風襲來。 “抓到你了!壞刺客!” 阿點將他死死按在地上,如山般的身影猛地坐了上去,那禁軍被他壓得慘叫一聲。 此時,見神思混亂的明謹說不到關鍵處,常歲寧覺得自己需要問一句:“我一直想不通,你為何要殺長孫七娘子……” 聽她提起此事,明謹好似在炫耀戰績般,得意而高聲道:“長孫萱早該死了!早在她膽敢拒我明家提親之時,她就該死了!” 長孫寂神情悲憤。 原來這畜生一直因此記恨他小姑! “我只后悔當日讓她死得太痛快了!沒來得及聽她向我求饒!” “但無妨,我在她身上未盡興的,接下來便由你替她一并受了如何!” 聽到身后閣樓下眾人的反應,常歲寧背對眾人,滿意地揚起眉尾。 很好,應當夠了。 那就到此為止吧。 她伸手輕易反扣住那只并不足夠控制她的手臂,在他耳邊道:“別妄想了,我只會替她看著你為此償命?!?/br> 明謹怒笑,欲掙脫她的控制:“你這賤人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那道因足夠近,而唯一能被他清晰聽到的聲音在他耳邊再次響起,卻是問:“還記得你八九歲那年,在朱雀街上當眾受罰之事嗎?” 明謹掙扎的動作倏地一頓,隨著風吹之下,吸入的藥效在減退,他此時似乎隱約看到了樓外圍滿了人影。 第208章 敢問圣上,臣女有錯嗎 八九歲那年,朱雀街上,當眾受罰? 明謹并不是記性很好的人,十多年前的幼時之事,他幾乎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唯獨那件事,他至今仍清晰地記著。 確切來說,是那件事給年幼的他帶來的震懾之感,令他沒辦法遺忘。 那年他八歲,帶著家仆上街看雜技之時,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子不小心踩臟了他的鞋面,他很是惱火,讓對方跪下去給他舔干凈。 對方不肯,他便讓家仆把對方綁在街邊一棵柳樹上,拿彈弓去打對方。 許多人都在圍觀,其中有多事之人想上前阻攔,被他一句話嚇退—— 他特別大聲地說——“我表兄可是當今太子殿下,我看誰敢攔!” 果然,驚詫聲中,再無人敢多事多言。 在那些敬重畏懼的視線包圍中,他得意極了。 就在他手中的彈弓再次瞄準了那個男孩子的額頭時,有馬蹄聲靠近,人群忽然分開。 來的是玄策軍,為首者正是他的太子表兄。 那馬上的為首少年未著盔甲,穿著玄策軍上將軍的武將官袍,靴上繡著金蟒,腰間掛著那把連他也識得的曜日劍。 身為男子,那少年的身量骨架并不算高大偉岸,尤其在一左一右如山般的常闊與阿點的襯托下,愈顯單薄瘦弱。 沒人覺得哪里不對,到底這位太子殿下幼時羸弱多病,原本只當是養不活的那一種,又過早入軍中歷練,條件艱苦,清瘦些也是正常。 但在軍中無人會因此輕視對方,早些時候那些暗中輕視嘲諷的聲音,已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那少年劍下的累累功績,而完全消失了。 且那少年現如今手握著的是由其親手組建而成的玄策軍,上下一心,其劍所指之處,無有不從。 明謹與有榮焉,立馬扔下彈弓上前行禮。 但他是有點怕的,他一直很敬畏這位甚少見面的表兄,從前如此,那日之后更甚—— 因為表兄罰了他,當眾使人打了他十軍棍,又讓他同那個男孩子認錯賠罪。 那棍打在身上真的很疼,讓他躺了足足一個月,哪怕父親說這已是顧忌他年幼而手下留情,若當真是軍中打法,他不死也殘了。 他清楚地記得受罰時的情形,圍觀之人無數,阿點那傻子還在旁邊一本正經地教他要做一個好孩子,實在叫他難堪,他從那時起便記恨上了那個傻子。 但他不敢記恨表兄,父親母親也不敢有半字怨言,因為他們都很清楚,明家之所以能有今日,皆是仰仗著那位太子殿下。 從此后,凡表兄在京中時,他便習慣安分守己,但表兄在京中的時間太少了,再到后來,那位打了無數勝仗,眼看便要繼承帝位的表兄,卻因戰傷復發而短折早亡。 好在表兄雖死了,卻還有姑母,姑母在那些年里,借著表兄的聲望功績順理成章地掌管了后宮,又不止是后宮。 于明謹而言,后來的一切都順風順水,他未曾付出任何,便得到了比李氏子弟更尊貴的地位。 正是因為一切都太順利了,他已經很久不會想起八歲那年當街受罰的丑事,直到此刻被這個在他眼中死到臨頭的少女再次提起—— “看來當年那十軍棍太輕,未能讓你長下記性?!蹦巧倥浑p湛亮清寒的眼睛定在他眸中,反扣著他手臂的手的那只手毫無溫度:“那今日,便當替她一同補上,徹底端正本源?!?/br> 明謹面色驚惑不定——十軍棍……她怎么會知道的這般清楚! 恍惚間,他竟覺面前這雙眼睛同記憶中威懾了他多年的那雙眼睛有著一瞬的重疊,他幾乎不受控制地想要后退,但又因受制于她而退不得。 諸多情緒交織下,明謹慌亂怒吼道:“你算什么東西,也配這般與我說話!” 他揚起另只手要去掐她的脖子,然而剛伸出去,又被她牢牢禁錮住。 隨著視線又清晰了些許,看著閣樓外隱現的人山人海,明謹惱怒而不安:“這到底是哪里……你這賤人想對我做什么?那些都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