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無絕倒也不是要邀他趴在床底說話，否則就二人一個過于圓潤，一個過于高大的身形而言，這小小床底實在擁擠。

    床底設有無絕最擅長布置的機關暗道，十分隱蔽。

    無絕開啟機關后，帶著崔璟入了暗道，二人進去后，那機關便在身后合上。

    崔璟跟著無絕在黑暗中順著暗道走了不遠，便覺周圍寬敞起來，無絕熟練地摸索到一旁，點燃了一盞油燈，四下亮起，可見是一方密室。

    崔璟的目光率先落在了那堆成了一座小山的酒壇上。

    無絕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煞有其事地道：“……都是空的，拿來提防隔墻有耳的！壇罐之物，皆有擋隔收音之效，崔大都督想必也知道的吧？”

    崔璟點頭。

    但據他所知壇罐之物要想起到收音之效，還需砌在墻體之中，并非隨意擺擺就能把聲音敷衍過去。

    況且這酒氣實在很重，住在此處的老鼠怕都要終日醉生夢死，待會兒他出去后，還要當心處理掉身上留下的氣味。

    崔璟無意揪著這位住持方丈偷偷藏酒之事，他開口道明來意：“崔璟來此，是為天女塔之事?！?/br>
    “我知道，所以才一直留窗等著崔大都督這有緣人過來?！睙o絕也懶得自稱貧僧了，他看著面前青年：“崔大都督果然來了?！?/br>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但眼底卻逐漸浮滿了笑意，聲音則略有些沙?。骸按薮蠖级竭@一來，我這心里，便有答案了?！?/br>
    對上那雙看似平靜，卻有無數情緒翻騰，但仍含一絲詢問之色的眼睛，崔璟點頭：“是?！?/br>
    是。

    這一字落在無絕心上，叫他好一會兒才回神。

    他似有些站不太住，往后退了退，靠著冰冷的石壁緩緩坐了下去，拿那只大胖手抹了抹濕潤的眼睛。

    就在崔璟想著要不要說些什么時，只見無絕“啪”地一拍大腿，忽然笑了出來，暢快大嘆道：“我就知道，我還是有些本領在的！”

    “等見了殿下，我回頭倒要問問，如今她再看天鏡那老兒與我，究竟誰更厲害！”

    崔璟：“大師當初之所以設下此法陣，莫非便是為了同殿下證明這一點？”

    無絕：“可不是嘛！”

    這自然是玩笑話。

    崔璟也席地盤腿而坐。

    分明是幽暗密室，地下遍是灰塵，可身穿黑袍的青年此時這般坐下，莫名便叫無絕生出了他這處密室頗華貴之感。

    嘖，這小子，站哪兒哪兒貴。

    無絕收起那一瞬間的感慨，再看向那青年，眼中多了份思索探究：“敢問崔大都督是何時確認的？”

    “先前只是猜測，真正確認，正是今晚?！?/br>
    “我能否聽一聽崔大都督是如何確認的？”

    崔璟點頭，將自己一路而來的猜測同無絕言明，包括無絕此前同他提到的，觀常歲寧面相有變之言。

    “……是?！睙o絕緩聲道：“那女娃自合州脫險之后再來大云寺，我一眼便瞧出了那一絲變化?！?/br>
    但那時他只當是孩子大難之后的改變，未曾過多深想，故他那會兒只笑說感慨“小歲寧瞧著怎愈發好看了”。

    “既崔大都督已經確認，可方才……為何要在陛下面前隱瞞此事？”無絕試探地問。

    青年沒有猶豫：“是否要言明此事，當由她自己決定?！?/br>
    他并不知她的想法，她是如何看待圣人的，但她既遲遲未能透露什么，想必她自有打算，或是還未考慮好。

    無絕：“你這么做，可是欺君之罪……你還敢來尋我，就不怕我轉頭便告訴圣人去？”

    “此還魂陣為不傳之禁術，其法違背天地輪回之平衡，大師當年曾欲秘密設陣，是被圣人察覺后，才得以建此大云寺，而大師執意設陣之后，即大病兩載，險些性命不?！?/br>
    這些且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地方，或付出了更多。

    崔璟看著無絕，眼中有敬佩之色：“大師才是為此事犧牲最多之人，若崔璟連大師都不信，便無人可信了?！?/br>
    無絕長吁了一口氣，笑了笑：“崔大都督這是將‘那女娃’的事，真正看作自己的事了啊?！?/br>
    崔璟微微動了動嘴角，到底沒有否認。

    “你說的很對，此事當由她自己決定，自決心設下此陣起，我便是這般打算的……”無絕聲音低低地道：“殿下重活這一回，不是為了做誰的臣子，誰的孩子……她只需做自己，做自己想做之事?！?/br>
    說到此處，無絕看向崔璟：“所以，我從一開始就騙了圣人一件事?！?/br>
    崔璟正色等著他往下說。

    “此回魂秘術，并非沒有應驗的先例……百年前西域即有人設下過此陣，死者數十年后得以借尸還魂，但不久后即被當作妖邪燒死了?！?/br>
    “當初，我那好友于西域尋到那本殘破的古籍時，也打探到了此事，只是他為免此事泄露，彼時便抹去了那樁舊事傳聞的一切痕跡?！?/br>
    他口中的好友，是孟列。

    “當年我未曾打算告知圣人我欲設陣替殿下招魂，只是不慎被圣人察覺……唯有如此了?！?/br>
    只是他到底有所保留，未曾與圣人言明此陣極有可能應驗的真相，他不想圣人存有太大希望，以免來日萬一成真時，他不好替歸來的殿下掩飾隱瞞。

    說白了，他早就做好了若殿下一旦回來，他便要與那位圣人分道揚鑣的準備。

    但他并不確定殿下會以什么身份回來，要等多少年才能回來，他本想，他死之前或許都等不到了。

    沒想到，上天還是肯憐憫一下他這注定不得善終之人的。

    “……若非天鏡那老兒碎嘴，圣人本也不會這么快察覺！一出關就到處胡咧咧，就他會看相唄！”無絕說到此處不免忿忿：“閉了三年關，怎也沒閉沒他！”

    這話是有損功德，但他都逆天而為了，自然擁有破罐子破摔的資格。

    “偏圣人信重他……他說什么鬼話圣人都信?！?/br>
    無絕皺眉道：“實則不止我暗中防著陛下，陛下待我也非完全信任……當年因那本載有此秘術的舊籍略有缺失處，圣人曾以暗中使人搜尋完籍為由，拿走過一段時日，我疑心天鏡也已經看過了?！?/br>
    崔璟：“所以，大師方才唯有同圣人說出了那個入陣試探之法?！?/br>
    無絕點頭。

    此法在那本古籍中有間接記載，他如果閉口不言，而天鏡若是記得，圣人之后便會知道他在刻意隱瞞，如此就等同不打自招了。

    方才塔中那般情形，他已試著以“常家女娃不是明、李兩家血脈”為由，想打消圣人的猜測，但圣人之心甚堅，他若再執意否認，那就說不通了。

    “大師可記得‘她’初次來大云寺，你我自天女塔內出來時看到的情形？”崔璟問。

    “記得……想來那便是不慎與陣法互感了?！?/br>
    崔璟道：“彼時她尚未入塔，便已有如此感應，若明日一旦進塔，必然會有異樣?！?/br>
    無絕憂心忡忡：“但此陣明日卻是非入不可的……因為無論用什么法子避開，都只會坐實圣人的猜測?！?/br>
    崔璟：“大師可有應對之法？”

    “我師父知我這性子愛惹事，倒曾給我留有一物，可稍擋陣法災厄……但此陣為邪陣，那玩意兒怕是也不頂用……”

    無絕思索間，只聽面前的青年開了口：“既無可應對之法，晚輩有一提議，不知可行否——”

    無絕正色看著青年。

    ……

    第171章 她只信自己

    清晨時分，下過雨的青石板路濕潤冰涼，枯黃的落葉覆于其上，馬車輪碾過時，便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痕跡。

    一輛宮中的馬車停在了興寧坊驃騎大將軍府門外，明洛自車內走下時，有侍女小心攙扶住她的手臂：“雨后路滑，女史當心腳下?！?/br>
    明洛不置可否，帶著侍女與兩名內監走進了常府。

    此時，常歲寧尚在演武場，聽得仆從來傳話，得知明洛來了府上，不由問：“可曾說了是為何事來此？”

    “只說是奉圣人口諭而來，其余的便未細言了?！逼蛷牡溃骸鞍坠苁麓藭r已在前廳，特讓小人請女郎過去?！?/br>
    到底如今府上只女郎這一個一家之主。

    常歲寧點頭，將手中的弓丟給了阿澈：“我先回去更衣?！?/br>
    仆從忙點頭，暗暗松了口氣，他真怕女郎過分隨意，就穿著這身衣袍和濺滿了泥水的靴子過去呢。

    前廳內，等了一刻鐘余未見常歲寧，明洛身側的侍女微皺眉：“貴府女郎為何遲遲未到？常娘子對待圣人口諭，竟也這般怠慢的嗎？”

    上次明洛在馬車內情緒失控的情形她還記得，侍女心知自家女史待常歲寧不喜，此時便有借故挑剔怪罪之意。

    “這位姑姑有所不知啊，我家女郎有每日晨早練功的習慣，平日里這般時辰人都在演武場的……這會子聽聞有圣人口諭到，大約是刀槍都趕忙扔了，生怕失禮，正忙著回去更衣呢?！卑坠苁陆忉尩?。

    那侍女面色一陣古怪，這眼看就要入土的老頭子喊誰姑姑呢！

    白管事笑得很熱情——聽說見了從宮里出來的女使們，喊一句姑姑總沒錯，禮多人不怪嘛。

    “休要無禮?！泵髀宄雎暢庳熈耸膛痪洌骸笆俏覀兺蝗辉煸L在先，耐心等著便是?！?/br>
    “是……”侍女忐忑地將頭低下去。

    此時，明洛余光內隱見有一抹人影出現在廳門處，她轉頭望去，只見是常歲寧走了進來。

    來人走進廳內，向她抬手：“讓明女史久等了?！?/br>
    明洛看著少女，只見對方臉上沒有一絲異樣神態，好像那日二人在馬車內的言辭沖突并未發生過。

    明洛也微微笑了笑：“我今日奉圣人口諭，特來請常娘子與常郎君去往大云寺為常大將軍及眾討逆將士祈福?！?/br>
    祈福？去大云寺？

    常歲寧面上未動，卻已下意識地思索起來。

    口中則道：“不巧，我阿兄前不久經試入了玄策軍，如今正在玄策軍營內習訓，兩日后才能回來?！?/br>
    玄策軍營在京城近百里外，縱是要將人喊回來，最快也要明日了。

    明洛：“既如此，便暫請常娘子一人隨我前去大云寺?！?/br>
    常歲寧聞言，心中生出一絲疑霧，似隨口問起：“不知此去多久折返？”

    明洛緩聲道：“圣人此番需于大云寺祈福三日?！?/br>
    三日……

    常歲寧點頭：“如此便有勞女史在此稍坐片刻，容我回去準備一二?！?/br>
    既要在寺中住上三日，總是要備下衣物和日常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