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
魏叔易稀奇地感慨道:“看來我這回是做了一件合你心意的好事了,竟叫你因自己的隱瞞,而對我生出歉疚來了……” 果然啊,沒人能拒絕真誠,崔令安也不例外。 他此時好像真的懂了。 誰會不喜真誠,而喜被人試探呢。 魏叔易的思緒飄遠了些,片刻后,才道:“無妨,你這句‘不能說’,已經與我說了許多了?!?/br> 崔璟至少告訴了他,此事不是一件小事,是一件連他這個天子近臣也不該知曉的隱秘之事。 “身處你我這般位置,總有不能說的東西,既如此,我不問了便是?!蔽菏逡仔α诵?,似很放心地道:“既是與她有關,你定會盡力相護,也必然清楚怎么做才是對她最好,我便暫時不cao這份心了?!?/br> 崔璟頷首:“我會的?!?/br> 而后,他與魏叔易道:“此事,多謝魏侍郎了?!?/br> 魏叔易愕然失笑。 他今日這是走什么大運了,竟被崔令安又是抱歉又是道謝。 他似想了一會兒,而后搖頭道:“崔大都督雖視常娘子為心上人,可眼下到底只是一廂情愿而已,尚無名分在……這代她道謝之言,就不必了吧?!?/br> 崔璟全不在意他的奚落:“我非是代她道謝,我是為自己道謝?!?/br> 見此攻擊無效,魏叔易了然點頭:“魏某懂了?!?/br> 他說著,朝崔璟抬手施了一禮:“如此說來,我也要與崔大都督道一句謝?!?/br> 崔璟眼神防備地看向他。 魏叔易笑著道:“多謝崔大都督這般照拂我的朋友?!?/br> “……”崔璟負手,目視前方雨霧:“……你不必與我道謝,縱拋開我的一廂情愿不提,她亦是我的朋友?!?/br> 說罷,又補了一句:“是她親口說的?!?/br> 言畢,微轉頭看向魏叔易,眼中有些許詢問之色——她可親口說了要與魏侍郎做朋友嗎? 猝不及防被扎了一下的魏叔易沉默了一下。 片刻,不由嘆氣:“我說崔令安,你的歉疚就只能維持這幾句話的工夫么?” 崔璟直言:“已盡力而已了?!?/br> 言下之意,是對方太招人嫌。 魏叔易還要再說,卻聽崔璟道:“我需去天女塔了?!?/br> 見他轉身離去,魏叔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快走兩步跟上來,含笑道:“……我與常娘子是朋友,崔大都督與常娘子也是朋友,照此說來,你我應當也算朋友了?” 大約是那絲歉疚還有點火星子沒完全滅掉,崔璟此時竟道:“……或許吧?!?/br> 魏叔易便笑起來,喟嘆道:“我今日這一趟,果真是來對了,實在收獲頗豐?!?/br> 崔璟未再理會他,二人同出了長廊。 元祥與長吉暫時休戰,元祥搶先一步替自家大都督撐起傘,睥睨地看向長吉。 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將那廟中的舊傘撐開,長吉恨得險些咬碎牙,他回頭就換一把更好撐開的傘貼身帶著! 夜雨中,崔璟去往了天女塔。 守在塔外檐下的兩名武僧雙手合十無聲與他行佛禮,崔璟頷首,抬腳進了塔內。 塔內除了圣冊帝與陪同在側的明洛之外,無絕也在。 “崔卿來了?!?/br> 崔璟抬手行禮:“是,崔璟參見陛下?!?/br> “崔卿不必多禮?!笔缘鄄⑽纯磥砣?,始終只看著那尊白玉天女像,道:“朕召崔卿前來,是有一事相詢……” 崔璟靜聽著圣冊帝往下說。 要如何選,在來的路上,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立在玉池邊的無絕不知是否已經聽到了什么猜測,此時下意識地看向崔璟。 崔璟抬眼時,對上了無絕那雙不說話時便蘊含著佛光與禪意的眼睛。 崔璟此刻是不確定的。 無絕大師會不會也已有所察覺,又是否已同圣人說了什么? 崔璟思索分辨的間隙,圣冊帝已緩緩開口。 第169章 朕只求一個真相 “自春時大捷歸京后至今,不知崔卿……可曾有過些許感應?” 崔璟略微一怔:“不知陛下所指感應具體為何?” 圣冊帝看著那尊面上無喜悲之色的天女像,聲音雖依舊平緩,卻足以在各人心頭掀起軒然大波—— “朕在想,吾兒崇月……會不會已經回來了?!?/br> 無絕眼神一震:“陛下……” 明洛眼底亦是顫動,她不是沒察覺到姑母這段時日的想法,但此刻當真聽到這句話,她仍然做不到平靜以對。 但她沒有掩飾自己的震驚之色,面對此等事,人人都該是震驚的,震驚才是最正常的反應。 她震驚之余,下意識地留意著崔璟的反應。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此時看起來是最鎮定的那一個,但也并非全無變化,似有道不明的情緒向他無聲圍聚而去,使他抬首看向了池中的白玉塑像。 圣冊帝繼續道:“當年設下此法陣,是因無絕大師偶然窺得了一線天機……雖只是在賭一個萬中無一的可能,但此與妄想無異的天機亦需天時地利與人和,天時為那一線天機,地利是為這座大云寺與此塔,而人和,便在于崔卿了?!?/br> “朕起初尚不解,卦象所指懷此機緣者,為何會是與崇月素不相識的崔卿,但這些年來朕卻是漸漸懂了——當年若非有崔卿在,玄策軍早已名存實亡,崔卿執掌玄策軍至今,為崇月尋來塑像之石,這一路而來,早已與崇月結下了千絲萬縷的玄妙連結……或許,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指引?!?/br> 明洛聞言,心中再起疑云。 那在此還魂陣法中無可替代、據聞普天之下只此一尊的塑像之石,是崔大都督尋來的沒錯,可執掌玄策軍……這與崇月長公主又有何關系? 玄策軍分明是先太子殿下創立,姑母有此言,莫非是因姐弟二人一胞孿生,乃血脈至親之故,所以姑母才認為長公主殿下與玄策軍亦有關連在? 直覺告訴明洛,圣人話中所指恐怕不會如此簡單,可她一時又想不到其它可能。 末了,圣冊帝轉頭看向了崔璟:“故朕在想,若是崇月果真回來了,崔卿身為此陣之機緣者,或許會有所感應?!?/br> 崔璟靜望玉像,似在無聲感受著什么。 是,他如今也遲遲懂了,為何他會是懷此機緣者—— 除了當年那場風雪,他曾與她再無其它交集,他從來不是離她最近的人,彼時他也沒有資格站在她身邊,更無機會走向她,了解她。 可這一路而來,他接過了她的玄策府與挽月弓,來到了她的舊人身邊,熟讀過她的兵法,聽聞了她的事跡,走過了她曾走過的那些路,守著她曾守護著的一切…… 如此種種,再以那場風雪中相遇時即存下的敬仰與向往為引,得以搭建出了那座跨越歲月與生死長河的感應之橋。 于是,他在面對那個靈魂時,便擁有了魏叔易口中那份“聰明人的直覺”。 正是在這“直覺”的牽引下,他一步步走近了真相。 她自那生死長河的對岸茫然而謹慎地走來,他這個懷此機緣者,便有幸成為了接她回家的那個人。 毫無疑問,這將是他此生,最該為此感到榮幸的一個身份。 他靜靜看著那座塑像,片刻后才開口,神態認真地回答圣冊帝的問題。 “或是崔璟遲鈍,至今尚無察覺?!?/br> 圣冊帝聞言倒也未見失望之色,并未多言,只是慢慢收回了落在青年身上的目光。 這時,無絕思索著道:“崔大都督雖懷有機緣,卻未必一定能有確切感應……而圣人乃長公主殿下生母,血脈至親間的感應,或才是真正的指引……” 言末,他一個向來不著調的人,此時近乎慎重地看向圣冊帝:“不知圣人的感應在何處?” “自初春此處陣法一度被雷雨損毀,天女像生出裂痕之后,朕便頻頻夢到崇月?!笔缘鄣溃骸氨藭r大師曾言,此兆尚不知是福是禍,現下看來,或是那時天意即給出了指引……” 圣冊帝的聲音從始至終都很平靜:“朕如今心有猜測,那指引,或就在常家女郎身上?!?/br> 明洛眼神驟變,卻又于瞬息間平復下來。 “陛下是說……歲寧那女娃?”無絕面色驚極:“這……這如何可能呢?” 他道:“圣人應知,此秘術所指,縱有成時,這一線生機也當出現在與長公主殿下有血緣連結者身上……可那女娃既非皇室中人,也不姓明,又怎會是她呢?” 明洛十指已嵌入掌心。 是,她也知曉此一點關鍵,她甚至想過,或許這便是姑母將她留在身邊的原因……那一年,姑母回到明家時,見到了年幼的她,那時姑母的眼神仿佛是從她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 那一刻,她并不意外,而是被巨大的慶幸淹沒,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因為,她曾偷聽到她的嫡母昌氏與仆婦嗤笑著道——今日乍然一看,西跨院里那個小的,眉眼間竟與崇月長公主幼時有一兩分相像,可惜啊,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庶女,這貴與賤,卻是無半點相像之處的。 那時她并無被羞辱之感,相反,她猶如置身暗無天日的谷底之人,忽然抓住了一根藤蔓。 她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想盡一切辦法,抓緊,抓牢,爬上去。 這些年來,姑母或時常在想,她的身上也許會出現崇月長公主的影子,哪怕只是些許痕跡…… 她自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于是她嘗試盡力向那個影子靠攏,但她心中清楚,她不可能真正成為崇月——大云寺里的那個秘密,在她看來更像是荒謬的妄想。 可現下,姑母將這份癡念與妄想,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玉池內水流之音在耳,明洛只覺身體浸在了那冰冷的池水中。 她繃緊了腦中的弦,在等著圣冊帝的回應。 是,無絕大師說了,那生機只會出現在李、明兩姓人身上,怎可能會是她常歲寧? 即便已詢問過喻公,可姑母仍使人暗查過常歲寧的身世,對方的出身的確是父母于戰亂中早亡的貧賤之人沒錯。 “正因此,縱然她有異于尋常女郎,且字跡有崇月之風,朕之前卻也未曾想到她身上去?!笔缘鄣溃骸爸钡絿鴰煾嬖V朕,她的命格不可窺測,且與朕的命相有道不明的關連……” 自那后,她即生出了那個猜測。 而猜測即出,再去看那個少女,便覺出了對方身上確有著與崇月相似之處。 無絕點頭:“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