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面對這突發狀況和眾人的注視與探究,少女面色平靜,卻是望向了圣冊帝的方向。 現下這球非是傳給了她,而是傳到了這位圣人面前,不妨先看看對方打算如何踢。 圣冊帝面上淡笑仍在。 從李錄口中說出來的那個人選,也是令她意外的。 李錄總要娶妻的,與其娶別家之女,在她眼皮底下、表面體面而無實權在手的常家,相較而言算得上是個好選擇……若換作從前,她并不會有太多猶豫。 但現下不同。 圣冊帝先想到了天鏡國師之言,那女孩子命相甚奇,且與她之命相有道不清的關連…… 有此先入為主的顧忌在,此刻榮王世子的求娶之舉,不免讓她心生猶疑。 再者,常歲寧是她選中的太子妃人選,一旦出現變故便會影響她的計劃,李錄此舉之用意,她不能只觀表面。 白日里李錄曾與她提及馬場相救之事,說到常家女郎時,他感激而欽佩…… 現下借喝酒來壯膽,方才敢開這個口,的確像極了一位為情愛所沖昏頭腦的年輕人。 姑且不論真假,對方身為榮王世子,久居京師而一直孤身一人,明里暗里早有官員暗指她此舉與將人囚為人質無異,借此做文章者不在少數—— 而真若說是人質,李錄這些年來的確是一名合格的人質。 他從不參與朝政之事,從不與官員結交,雖平庸,卻謹守分寸。 如今日此般無分寸之舉,實屬頭一次。 但正因如此,對方現下所求,便如一位自幼乖巧懂事可憐的孩子,于某日鼓起勇氣試著開口討要一塊喜歡的飴糖—— 她身為皇帝的同時也是他的長輩,無論心中如何作想,現下于眾目睽睽之下,于情于理,都無法拒絕這個請求。 帝王行事也并非盡可全憑心意,相反,正因是帝王,需要顧忌權衡之處更多,有時便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步。 選擇讓步與否,只看得失權衡間孰輕孰重。 “這些年來,朕時常為了你的親事而掛心,如今你有了自己心儀之人,朕很欣慰,也自當成全?!?/br> 常闊聞言險些站起身來。 但被一旁的姚翼暗中制止了,拿眼神示意常闊稍安勿躁——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別急。 “然婚姻之事,還須遵從父母之命,你父王尚在益州,朕便不好獨自做這個主?!笔缘酆Φ溃骸半薏蝗毡闶谷藗餍旁儐柲愀竿踔?,如若他亦同意,朕即日為你二人賜婚,你看如何?” 書信往返于益州,需要些時日,且榮王會如何回信,這其中尚有諸多回旋余地。 榮王世子神情欣然感激,病弱的臉上一雙眼睛亮起:“多謝陛下成全!” 繼而,面上露出一絲笑意:“實話不瞞陛下,早在兩月前,侄兒已經傳信回益州同父王說明了心意,芙蓉花會前,父王回信已至……” “父王并不反對此事,只道如今錄身在京師,一切當聽從陛下之意?!?/br> “侄兒原本便打算借此花會之際同陛下說明心意,故而便將父王回信一并帶上了?!?/br> 說著,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箋,雙手遞上:“請陛下過目?!?/br> 圣冊帝眼神微閃。 倒是有備而來了。 只是這有備而來,比起借此擾亂她的計劃,倒愈發像是單純為情愛而昏頭了。 四周嘈雜間,內侍將那書信接過,呈與了圣冊帝。 圣冊帝看信間,四周的議論聲不斷。 “女郎……”喜兒這下真的有些著急了。 圣人方才說只要榮王無異議,便會替榮王世子賜婚,這是根本不在意也未考慮女郎和他們常家的意愿了。 常歲寧不覺有異。 這位帝王從始至終未曾詢問過常家的意愿,雖是為了彰顯對待榮王世子所求并無遲疑推脫,但卻也是帝王真實的內心寫照。 尋常人的意愿,從不在帝王的考慮范圍之內。 推她做太子妃也好,允諾榮王世子求娶她為榮王世子妃的請求也罷,影響帝王決定的只有利弊。 她的分量太輕,帝王沒有顧忌她意愿的必要,縱有“顧忌”,也只是出于利弊需要。 當然,方才帝王所言可見,并無就此將她推出去做榮王世子妃的打算—— 可榮王世子沒有乖乖聽話,執意而為,甚至在最恰當的時機才拿出了那封書信。 有這封書信在,有了方才那句“若榮王同意朕便賜婚”的允諾,接下來圣冊帝會如何,卻是不好說了。 “錄兒看來是當真上心了?!笔缘蹖欧畔?。 “侄兒體弱無用,胸無大志,只想與心上人相守此生?!崩钿泴㈩^叩下,感激又誠懇:“今日得圣人成全,侄兒日后亦愿長留京師,于圣人左右盡孝?!?/br> 圣冊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于人前主動允諾愿長留京師盡孝,這算是在與她交換條件嗎? 她未急著明言,只道:“你身子不好豈能長跪,先起身說話吧?!?/br> “是,多謝陛下?!?/br> 這廂見榮王世子起身,魏叔易含笑道:“榮王世子一片癡心明月可鑒,實令人感嘆?!?/br> 微微一頓后,道:“只是婚姻之事非但在于父母之命,亦是為結兩姓之好,而這‘好’之一字,自少不了兩情相悅……” 魏叔易說話間,看向了對面女席,含笑問:“不知常家娘子的心意,是否與世子相同?” 這番話,圣人不便說,否則會顯得有所推辭,似有暗示女方相拒之意。 圣人說不得的,那便由他這個做臣子的來說——在朝堂之上,他經常充當如此角色。 前提是他看得清圣意。 但此時捫心自問,在榮王世子幾番‘攻勢’之下,他當下并不是很確定圣人此刻的想法。 然他還是說了。 魏叔易看著那少女。 他想,她需要一個開口說話的機會。 這機會或許未必需要他來給,她真正想說話時大約無人可攔,但……就當是他多事吧,誰讓他此刻想試著多事一回。 此言使常歲寧得以順理成章地站起了身。 榮王世子看向了她,臉上有著不自在之色,卻也寫滿了真摯:“我待常娘子出自真心……” 少女看著他:“可我待世子無意?!?/br> 少女語氣平靜卻惹得四下氣氛忽變。 這不能再直白的拒絕,讓榮王世子一時間怔住。 “世子今日求娶之舉,事先未曾與我提及半字,我甚至也從來不知世子心儀于我?!背q寧道:“若問我是否有意,我的確無意,且世子此舉,令我很是困擾——如此,世子還要勉強嗎?” 四下有驚異的吸氣聲。 這常家娘子所言,未免太過不給榮王世子留顏面了! 病弱的青年站在那里,眼底有閃躲著的難堪之色。 常歲寧不為所動,也未覺得自己做錯說錯。 她對榮王世子從無敵意,甚至因他父王之故而待他存有兩分天然好感,但這并不代表她可以接受他如此失當的安排—— 是了,就是安排。 他早就與榮王商定了此事,他冒險求圣人成全,他選在今日這等時機場合,每句話每一步都恰到好處,他認真安排好了一切。 比起他此刻的小小難堪,她因此遭受的麻煩與困局才是最實際的——比起她與崔璟商定的計劃,榮王世子今晚的舉動有相似的地方,但不同之處在于,榮王世子之舉幾乎不給她拒絕的余地,是以讓圣人賜婚為最終目的。 這或許會使她做不成太子妃,但卻又會被抓去做榮王世子妃,這二者于她而言,實在區別不大。 她不想做太子妃,更不想做什么榮王世子妃,無論對方是心儀于她還是另有盤算,這于她而言皆是擺布而已。 圣冊帝動搖了,但她不能。 她絕不接受擺布。 面對她那句“如此,世子還要勉強嗎”,榮王世子一時沉默不語。 四下的氣氛因尷尬而凝滯了片刻。 有官員拿緩解氣氛的語氣笑著說道:“這感情二字,一時沒有不要緊,但日后是可以培養的嘛?!?/br> 很快有人接話:“沒錯……” “榮王世子這般真心何其難得……錯過豈不可惜?” 離常闊近些的官員嘆息著道:“常大將軍也該勸一勸常娘子,正所謂……” “啪”地一聲輕響,常闊捏碎了手中酒盞。 “……”那官員余下的話堵在了嗓子眼兒。 掌心里厚厚的老繭讓常闊連皮都沒破一點,他邊摘去手掌里的那些碎渣,邊皺眉問姚翼:“老姚,你說這杯子這么不經捏呢?!?/br> 那官員張了張嘴巴,默默將傾向常闊的身子遠離。 但別處的勸說聲還在繼續。 甚至有些婦人也跟著自家開了口的夫君一同勸起了常歲寧:“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呀……” 正如乞巧節時,若遇男子大膽表意,圍觀者出于看熱鬧的心態,哪怕并不認得二人,什么都不知曉,但總要起哄勸說女子接受對方的心意。 但此刻局面又有不同,常歲寧不必一一去看,也可知這些開口相勸之人中,多半必是左相長孫氏一黨。 坐在此處的沒幾個閑人,誰會在意榮王世子難堪與否,誰會為了區區氣氛而出言調和勸說,說到底不過是打著這名目,欲順水推舟將她推離未來太子妃的人選之列罷了。 如此情形下,若圣心偏離,一句賜婚就算定下此事,她若不再相抗,沒準兒此事傳出去還能成為一樁佳話美談,世人會稱贊榮王世子深情可鑒,至于她那句“無意”,并不會被人記住。 或是這氣氛又給了榮王世子勇氣,他看著常歲寧,認真允諾道:“錄待常娘子之心,并非只膚淺心儀,更有欣賞敬重,若今日可得圣人成全,錄愿與常娘子一人相守,此生絕不納妾?!?/br> 四周驚訝與艷羨聲頓起。 堂堂榮王獨子,當眾允諾絕不納妾,這是何等專情與誠意? 如此更可見一腔深情了! 常歲寧則覺得,這人更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