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二樓臨窗處的青年,視線始終在執棋的少女身上。 她的身形挺直卻并不刻意,抬手落子間,竟有排兵布陣,構筑乾坤之勢。 他并看不清棋面之上的詳細,但從周遭眾人的神態反應便可知,她的棋,也下得很好。 “……崔大都督究竟可有在聽我等說話?” 雅室內有壓抑著不滿的聲音響起。 室內坐著幾位中年男人,皆著長衫,其中一人是崔氏族中長輩,今日約崔璟來此的便是其人。 崔璟已換了常服,此時立在窗前,并未回頭,只道:“崔璟方才已說得很清楚了,諸位之言,崔璟難以從命?!?/br> “你……你堂堂崔氏子弟,當真要淪為明后爪牙嗎?” “明后專權,為鏟除異己,肆意行誅殺貶謫之舉,長此以往,崔氏亦岌岌可危也……” “你既手握玄策軍兵權,京畿防衛皆在掌控之中……若行兵諫之舉,逼迫明后還權于儲君,即可還江山朝堂清明安穩!” 聽著那一道道痛心疾首之言,崔璟終于道:“太子年幼心志不堅,若我果真貿然兵諫,只會使別有居心虎視眈眈者趁虛而入,故我絕不可能答應此事?!?/br> “到時自有我們四家來穩固局面!” “依舊以你們崔氏為首便是——” 崔璟面色無絲毫波瀾:“諸位久居京師,目光只在朝堂寸許之地,可知天下大局早已變了許多,所謂四家之大,是否還有當年撥亂局勢后再平定亂勢之力,諸位或該清楚?!?/br> 那幾人臉色一陣變幻:“那正是因為得明后打壓,只需除去明后,一切自會如舊……” 崔璟仍未回頭,言辭疏冷有力:“況且,玄策軍并非崔璟私有,而是先太子殿下所創,凡要以此為刀動搖江山安穩之舉,崔璟一概無法應允?!?/br> “你……” 有人站起身來怒指向青年背影:“枉你為崔氏嫡長孫……竟置合族上下興衰存亡于不顧!” 崔璟不為所動:“士族興衰,非我一人之力可扭轉。諸位若果真有意求存,并非至難之事,無解之處在于諸位所求不僅僅為存——” 是仍想要凌駕于皇權之上,立于萬物之巔的傲慢私欲。 而他不可能讓玄策軍成為滿足這私欲的刀。 他也絕不為刀。 “不必再多與這豎子多言了!” “口口聲聲為江山大局而慮,若果真如此,又豈會甘為明后鷹犬!” “你大可出此門入宮去,同明后直述我等今日之言,也好再立功勞!” “諸位之心從不隱藏,此議未成,何須我去告密?!绷⒂诖扒柏撌值那嗄暾J真說道:“我若有立功之心,應先佯裝答應諸位提議,于關鍵時再行反水,使諸位退無可退——” “你!” 幾名中年男人險些氣得仰倒。 他們倒要多謝他有所顧念,手下留情了! “你們崔氏當真教養出了一位好兒郎!” “大郎,你這……哎!” 拂袖聲,推門離去之聲相繼響起。 看著那些人離去,元祥不禁感慨:“這是返老還童了啊,一個個都氣成孫子了……” 見那閉起的房門,又給予肯定:“倒也不愧是士族風度,氣成這樣了還不忘關門呢?!?/br> 說著,走到青年身后,提醒道:“大都督,人都走完了,您回去坐著吧?!?/br> 不必再假裝看窗外風景了。 青年未理會他。 咦,大都督不是在假裝么? 元祥好奇地探頭瞧去。 他一早也隱約聽到了是有人在下棋,但這種地方下棋也沒什么稀奇的。 只是……原來與人下棋的是竟是常娘子? 難怪大都督看得這般認真了——那可是大都督唯一的朋友在與人下棋,粗略一算,等同是大都督自己坐在那里與人下棋了! 不過怎突然喧鬧起來了,這是分出勝負來了吧? 第142章 誰教她的? 元祥的頭頓時伸得更長了,好奇問:“常娘子贏了還是輸了?” 看著那伸到自己前面的頭,崔璟:“……你不妨跳下去細看?!?/br> 元祥應聲“是”,伸手將那窗欞打得更大了些,正要有動作時,又忽地一頓,謹慎問:“都督,此舉是否太過異樣顯眼?” 崔璟看著他,沒說話。 元祥干笑著將窗子合小了些。 那后院忽起了喧鬧聲,的確是因分出了勝負。 而這種喧鬧,往往只會在出現了眾人意料之外的勝負時,才會出現。 但這意料之外的結果,并不算突然——贏棋與輸棋并非只在一招之間,從始至中再至終,輸贏是如何被定下的,這過程被所有人清楚地看在了眼里。 看著面前的棋盤,宋顯盡量使語氣聽起來足夠平靜地道—— “是我輸了?!?/br> 他幾乎在克制地等待著對面那本就張揚的少女露出得意之色,或是說些囂張之言……的確,她現在很有資格這么做。 “宋舉人是這一局輸了而已?!蹦巧倥Z氣平和地提議道:“先前并未約定幾局為準,不如三局兩勝如何?” 宋顯抬眼看向她,有意外,有不解,也有質疑……莫非是一局不夠,還想再贏他一局,好將這風頭出得更徹底一些嗎? 但那雙眼睛平靜坦誠到毫無破綻。 片刻的對視后,宋顯竟自覺有些狼狽地移開了視線,再看向那棋盤,恍惚間似又被拉回到了那無聲的戰場之上——這對弈的過程,一度令他猶如置身戰場之上。 這很奇怪,他分明也不知真正的戰場該是什么模樣。 且此刻再留神回顧,又覺對方的“戰術”并非是猛烈的進攻,而是于運籌帷幄之下竟有迂回懷柔之氣…… 常言固然道觀棋者清,然此中感受,不會有人比置身其中的他更清楚。 是錯覺嗎? 她豈有迂回懷柔的必要,豈有為保全他顏面而隱晦相讓的必要? 眾目睽睽之下,她應是贏得越快越好,傳出去才能更光彩更有噱頭,如此方符合她的行事作風不是嗎? 這一刻,他竟覺面前這一貫被他定義為膚淺張揚的少女,倏然間變得莫測起來,竟好似他從未真正看透過她…… 這種感受帶來的沖擊,竟比輸棋來得更叫他無法接受。 “宋兄,那便再來一局吧!” “是啊宋賢弟,此一局想來是輕敵了……” “這一局宋兄可莫要再有保留了……” 聽著耳邊的勸說安慰聲,宋顯面色一陣紅白交加。 他起初的確是輕敵了,但有所保留的人并不是他。 “不必了?!?/br> 他四肢有些麻木僵硬地起身:“輸了便是輸了,的確是宋某技不如人?!?/br> 此時若再行詭辯之言,才是真正落了下乘。 聽他開口認輸,四周再次變得嘈雜。 聽著那些并不尖銳的議論聲,尋梅社里其他人的臉色仍無可避免地難堪起來。 相較之下,崔瑯的話就很尖銳了:“這就認輸了?那接下來是不是就要踐行拜師之言了?” 崔瑯的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揚眉吐氣。 師父贏了,無二社保住了,他的家還在! 而且他就要有師弟了! 等等……這宋顯竟要做他師弟? 看了一眼宋顯反復變幻的臉色,崔瑯忽然覺得有些不公平:“話說回來師父,就這么叫他拜師,會不會太便宜他了?” 他當初為了拜師可是準備了許久,還冒著被打的風險呢,怎這人輸了一局棋,反倒撿了這天大好處! 可惡,世人竟有如此不勞而獲無功受祿之人! 但宋顯顯然并不這樣認為。 可他清楚此時由不得他口出反悔之言。 無數道視線落在他身上……宋舉人當真要拜一名女子為師嗎? 且是這樣一位年少的小女郎。 宋顯方才已站起了身來,反觀那年少的小女郎仍坐在原處,她此時看向那高她許多的青年宋顯,卻不曾給人半分仰視之感。 她開口,語調不急不緩:“宋舉人當知,自身高大無需通過輕看貶低她人來證明,更不宜以偏見目光將自己困于迷障之內?!?/br> 四下一靜。 這就開始擺出老師的姿態來說教了嗎? 聽得此言,宋顯只覺面上一陣火辣痛感。 “我拜師喬祭酒之事,的確不算公正,雖是我私事而已,但拜師被拒的宋舉人待我有幾分看不慣也算人之常情,換做我興許也會心存不滿——” 少女的聲音還在繼續:“但這份看不慣與不滿,之后無論是消除還是加深,皆需基于事實,如若一味固守這偏見,使自己陷入偏頗偏執之中,豈非得不償失?” 宋顯僵硬冰涼的十指微顫后緩緩收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