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她該不會當真以為自己做了幅畫,得了不少認可贊揚,便可以這般輕視來年春闈最被看好的宋舉人吧? 可少女眼中并無輕視。 相反,她好像是在很認真地表達自己的尊重,想盡量公正地比一場。 二樓處的雅間內,有人站在支開的窗欞前,剛好將后院這一幕收于眼底。 面對少女之言,此時若諷刺挖空皆為下乘,故而宋顯正色道:“好,既如此,那便也不比詩詞?!?/br> 言下之意,詩詞是他所擅,他也不能欺負人——尤其是一位女郎。 常歲寧含笑點頭:“好啊?!?/br> 此情此景,雙方互相謙讓互彰風度,乍一看還真有文人禮讓風范。 但兩方人之間那劍拔弩張之感依舊存在緊繃。 也有些純看熱鬧的,譬如譚離這些前來參加詩會的局外人,此時便低聲交談起來。 “那要比什么?” “禮樂?” 可男子與女子所學之禮不同,說是國子監所授,但那常娘子又不曾真的進了國子監學禮,故而還是有些欺負人的…… 至于比樂器么,這里倒是樂館來著…… 眾人思量間,只見那少女抬手示向一旁的石桌:“不如下棋如何?” 少女著茜色細綢襦裙,身形亭亭挺立,抬手間繡鶴的披帛隨風微動,叫她的姿態愈顯隨意甚至有風度。 風度二字,在小女子身上一向是很難令人有如此直觀感受的。 宋顯看向那石桌。 比棋固然比樂器更有君子之風,但與諸多樂器不同,學棋只需一本棋譜,一只棋盤,和一個肯鉆研的腦子——他家中不算富足,自幼除了讀書之外,他便幾乎都在下棋,那是為數不多不必花費太多便可提升修養氣質的風雅喜好。 再后來他得以結識了更多擅棋之人,一步步成了舉人,走到京師,進了國子監,身邊良師益友更多,棋技造詣便也隨之日益長進。 對方是京師閨秀,學棋也是必修之事,但棋局之上,淺表技巧只是入門而已。 棋盤亦是一方天地,考驗的不止是技巧,更是執棋者的頭腦心性,思路決策及手段眼界。 故而下棋可修身,亦是修行。 坦白來講,他不認為一個如此嘩眾張揚、剛及笄的小女子能夠懂得這些。 “常娘子當真要與宋某比棋嗎?”他問。 “嗯,就比這個吧?!彼溃骸拔移逑碌倪€不錯?!?/br> 尋梅社中有了解宋顯棋藝的人發出了一聲嗤笑。 “下的還不錯”可不足以與宋賢弟對弈! 宋顯面上倒再不見那些起伏之色了:“既如此,那便比棋?!?/br> 雙方就此敲定,崔瑯便催促一壺:“快去讓人取棋盤來!” “既是要比,還當各出彩頭才有意思?!背q寧道。 宋顯周身無聲升起戒備:“常娘子想要什么賭注——” 他身上并無什么貴重之物……對方莫不是想當眾借此來羞辱他嗎? 卻聽那少女說道:“便以輸贏為準,若我輸了,我自此不再踏足國子監,無二社就此解散?!?/br> 四下頓時嘈雜。 不單宋顯等人為此意外,崔瑯等人也驚住了。 “師父,這……”崔瑯湊過來低聲委婉道:“這會不會太冒險了些?” 師父怎把自個兒和擊鞠社都壓上了?他不想在國子監沒了家??! 常歲寧不以為然:“沒有賭注不痛不癢不冒險,有何趣味可言?” 崔瑯聽得心口一痛——當然可以賭,但賭些別的啊,把家都壓上了,這不是妥妥的紈绔敗家子所為嗎? 嗚……他突然明白從前阿娘看他時的心情了! “師父……” 他還要再說,卻見少女將他掃視了一番,好似在說——再多嘴便將你一并壓上。 崔瑯欲哭無淚,癟著嘴十分委屈。 “甚好,常娘子有魄力,叫人敬佩!”有尋梅社的人出言贊和。 看似贊和,實則是將人架起,不給人反悔的余地。 宋顯對此不置可否,只問常歲寧:“那若宋某輸了呢?” 雖然這個可能微乎其微,但他至少要知道對方的盤算。 常歲寧:“聽聞宋舉人此前欲拜祭酒為師——” 四下一靜之后,尋梅社眾人皆變了臉色。 這是在揭人傷疤,炫耀自己拜了喬祭酒為師嗎? 不過是憑著原本的關系而已,有什么好炫耀的? 宋顯微抿直了嘴角:“常娘子想說什么?” “照此說來,宋舉人并不曾真正拜下何人為師,并無老師,對嗎?” 宋顯看著她。 凡授業者,或有知遇相助之恩的文士長者,固然皆可稱一句老師,但正經奉上一盞拜師茶的,的確沒有。 “是沒有,那又如何?” “那宋舉人或許很快就要有老師了?!鄙倥粗溃骸叭裟爿斄?,便拜我做老師,如何?” 宋顯險些笑出來。 果然還是自大狂妄不知輕重,行事只顧嘩眾取寵博人眼球! “這分明是在言辭消遣宋賢弟吧……” “宋兄不必理會此等荒謬提議?!?/br> 一眾不忿不齒的勸說聲中,宋顯道:“那便以此做賭?!?/br> 再荒謬又如何,橫豎成不了真,便只能讓對方在口頭上逞一逞威風罷了。 他沒什么不敢賭的。 他既答應了與對方比一場,便無畏縮之理。 他本不屑同一個小女郎當眾比什么高低,但是他對對方的不滿方才已經被擺在了明面上,他需要與對方比一場,他需要堂堂正正毫不費力地贏一場—— 如此才能讓他的不滿顯得有理有據,讓他足夠有資格說出那些話,而非如見不得光一般,好似只敢在背地里議論她一個小女郎。 棋盤很快被擺好,宋顯已經坐下。 他并非是存心欺負她,在贏了之后他也會承認自己贏她一個女子勝之不武,他并不會真的逼迫她履行方才的賭注,不管是離開國子監或是解散無二社。 他不是那種咄咄逼人之輩。 他只是需要證明他的不滿是有資格的,他只需要挫一挫她那自以為是的張揚之氣。 他做好了贏的準備,也做好了贏了之后展示身為男子該有的君子風度的準備。 于是他抬手:“常娘子先請?!?/br> 常歲寧也不與他客氣,抬手取了白子。 二人先在對角處各落下兩顆座子,之后常歲寧持白子先行。 “啪嗒”一聲輕響,棋局為方,棋子為圓,方圓縱橫間,一方天地由少女手下白子就此開啟。 隨著消息在樂館中傳來,來此圍看者越來越多。 “誰同誰在賭棋?” “那位宋顯宋舉人……和一位女郎!” “怎和女郎比起來了?” “不是尋常女郎,是那位常娘子呢……” “那位常娘子!” 著常服的榮王世子聽得這些聲音,不禁微微一笑:“由這聲‘那位常娘子’便可知常娘子短短數月間當真是已名動京師,無人不曉了?!?/br> 而細思之下,即可知如此迅速的成名之路,古往今來并無幾人能做到。 這會是偶然之下的忽放異彩嗎? “走,我們也去看看?!彼闷鹱肋呴L笛,動作有些緩慢地起身。 他向來喜好音律雅樂,每旬皆會來此坐上半日。 但雅樂回回得聞,遇人賭棋卻是新鮮。 隨著圍觀者越來越多,宋顯漸漸開始感到不安。 若一切如他預料中那般,圍觀見證者自然越多越好,但現下…… 他看著面前棋盤,及對面靜坐執棋的少女。 一顆顆棋子落下,隨著棋面逐漸緊張兇險,幾乎沒有人開口說話,但偶有驚訝的嘆聲。 四下稱得上靜謐,一旁的銀杏樹枝葉隨風發出沙沙輕響。 這棋局已然成了戰場。 而黑子并未如眾人預料那般占據上風。 那少女始終不緊不慢,無論對方是急是緩,她每一次落子的時間卻幾乎一致,好似不需要過多思索,又好似時刻都在縱觀全局。 宋顯意識到,這亦是一種心態上的傾軋,于是他提醒自己必須冷靜應對。 并且,必須要收起那份輕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