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 今日晨早時分,有兩名宮中內侍來到了京中馮宅。 馮宅正是解夫人所居,馮姓乃其夫姓。 解氏的丈夫早些年已經去世,她的兒子早已成家,育有一子一女。 此刻,解氏與兒子兒媳及孫女一同于前廳跪聽內侍宣讀了那道除去她一品誥命,將她降為五品郡君的旨意。 “郡君接旨吧?!?/br> “是?!苯馐蠌妷褐Z氣中的起伏顫栗,抬手接旨:“解氏自知有過,甘領此罰……謝圣人輕恕之恩?!?/br> 內侍輕頷首,留下這道降罰的圣旨后即離開了此處。 內侍離去后,馮家前廳是使人窒息的安靜。 仆婦白著一張臉將解氏扶起。 那名中年男子也隨后起身,壓抑了數日終于忍無可忍:“母親好端端地究竟為何非要挑起如此事端?如今不單名聲盡失,就連圣人也降下了責罰……今后您要兒子在同僚間如何抬頭做人!” 三日前他還是一品國夫人的兒子,只因母親那晚去了趟登泰樓,轉眼間他便成了全京師的笑柄! 但受牽連的又何止他一人? “輝兒才十四歲,今年剛進了國子監讀書,現下鬧出此事,您要他在國子監如何立足,如何面對那喬祭酒及眾師長還有他的同窗?” “還有敏兒……”他抬手指向一旁的少女,“十六七歲正是議親的年紀,經此一事,她今后還能有什么像樣的親事可言!” 原本如在夢中的少女聞得此言,忽然紅了眼眶。 “夠了!”解氏驀地抬眼,看向兒子,厲聲道:“這整個馮家能有今日,皆是我一人爭來的!你能在工部謀得這主簿之職,靠的是什么?輝兒能進國子監讀書,靠的又是什么?” “我如何做事,又豈輪得到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是,母親素來威風得很!”男人臉色難看至極,轉身拂袖離開了前廳。 那少女也掩面哭著跑了出去。 “敏兒!” 婦人追著女兒快步而去。 少女一路小跑,躲開追上來的母親,坐在荷塘邊的巨石上哭了起來。 因她的祖母是圣人親封的一品國夫人,故自她十三歲起,有意議親的人家便將馮家的門檻踏破了去。 但祖母根本看不上那些人家,只說讓她不必心急,日后定會給她謀得一樁最好的親事。 她便也一直心存期待。 后來她逐漸明白了祖母的用意所在——祖母常帶著她去見那位應國公夫人,她與那位應國公世子也逐漸熟識了…… 應國公夫人很喜歡她。 應國公世子……曾私下送過她一對簪子。 祖母雖未與她明言,但她也不是傻子。 母親也看出了此事背后的可能。 應國公府非尋常勛貴可比,那可是當今圣人的母族,應國公是圣人的親弟,若她能成為應國公世子夫人…… 整個京師都再沒比這更好的親事了! 可就在她以為這一切觸手可及之時,祖母卻忽然出了這樣的丑,今日又被圣人下旨除去了誥命! 她父親不過工部一個小小主簿,論起家世她根本比不上那些貴女,但她勝在有一個譽滿京師的好祖母,應國公府若選了她做兒媳,無疑也是一樁美談…… 可現下她祖母的名聲不在了! 她唯一的依仗與優勢便也沒有了! 應國公府還會選擇她嗎? 少女只覺天都塌了,哭得愈發傷心,將手腕上祖母給的手鐲褪下,宣泄著砸進池水里。 前廳內,仆婦的心緒久久無法平復:“夫人……” “哪里還有什么夫人?!苯馐献谝沃?,冷笑著自嘲道:“現如今該稱郡君了?!?/br> “郡君……郡君這分明是代人受過了!”廳內已沒有其他下人在,仆婦心神不寧地道:“此事可要同圣人說明嗎……” “圣人?”解氏看向手邊那道圣旨:“你真以為圣人會猜不到嗎,這圣旨是降罰做給世人看,又何嘗不是在敲打提醒于我……” 應國公夫人代表著應國公府,而圣人豈會準允應國公府的顏面名聲受損? “那這后果只能由夫人……就只能由郡君一個人受下?分明是應國公夫人手下的人做事不謹慎,找了那樣一幅畫來,才害得夫人被牽累至此!” 解氏冷笑道:“現下說這些還有何用?!?/br> “那……”仆婦也知說這些已經晚了,只能壓低聲音道:“那之前應國公夫人私下允諾的親事……還作數嗎?” 那日應國公夫人說服她家夫人去登泰樓之前,曾親口笑著說出了喜歡她家女郎,日后想與夫人做親家的話。 “現下哪里是提起此事的好時機?!苯馐习欀嫉溃骸按L波平息下來,再去探一探她的意思?!?/br> 仆婦只能應“是”。 有風吹入廳中,非但沒帶來一絲清涼,反倒將空氣鼓動得越發燥熱。 解氏沉暗的眼底卻只有冰冷之色。 她至今都難以接受相信自己竟在一個小女郎身上栽了如此大的跟頭! 她此番名聲身份處境皆一落千丈,對方倒是春風得意,名滿京師了! 聽說昨日還曾得了圣人召見。 而昨日對方才進了宮面圣,今日圣人便下旨除去了她的誥命……且不知對方在圣人面前又說了些什么! 想到此處,解氏再難忍心頭怒氣,抬手揮落了手邊茶盞。 其被降為五品郡君的消息,很快在京中傳開。 這無數議論聲解氏自是聽不到,也得虧是聽不到,否則若是知曉鄭國公夫人段氏正在拍手稱快,少不得要氣出個好歹來。 “阿娘近日怎不邀常娘子來家中說話了?”魏妙青聽似隨口問起。 “如今外頭跟火爐似得,出門實在遭罪,等哪日涼爽些再邀人出來……” 魏妙青“哦”了一聲,看向堂外灼人的烈日。 這日頭一連曬了這么多天了,她提個要求,讓老天爺明日就下個雨也不過分吧? …… 當日午后,常刃回了府中,去見了常歲寧。 “……昨日順利帶人出了城,阿稚現在莊子上守著那女子?!背H袑⒔涍^大致說明,便問:“女郎現下要去見那人嗎?” “等明日吧?!背q寧道:“上香拜佛趕在晌午前更吉利?!?/br> 常刃:“上香?” “先去上香,求佛祖保佑替我將此事遮掩干凈,或更穩妥些?!?/br> “……” 佛祖但凡沒入魔,倒也不可能保佑她這種事吧。 話雖離譜,常刃自行在心里敲了兩下木魚,但也聽懂了。 雖說昨夜之事謹慎,應未留下什么蛛絲馬跡,但更謹慎些也不是壞事。 隔一日去上香,上香回來的路上再順道去莊子上看看,更不會引人注意。 是以次日一早,他便跟著常歲寧去了大云寺。 常歲寧進了寺中,路過那座必經的天女塔外,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說來古怪,此塔邪門,但又讓她總想再多看兩眼。 這一眼瞧去,卻是見著了一位熟人。 這熟人正做著她一時所不能理解之事。 第132章 她要自己選 烈日下,那第一層塔檐之上,有青年正在上面更換瓦片。 元祥站在下面的梯子上遞著新瓦,待將最后一片瓦遞給了塔檐上的青年,便走下了梯子,往后退了退,仰頭望著上方,不禁豎起了大拇指—— “大都督,您這瓦鋪得可真齊整!有這門手藝在,想來您便是帶著屬下去做瓦匠活兒,咱也是不愁生計的!” “……”塔檐上的崔璟懶得搭理下屬。 塔外守著的兩名武僧一向肅正,此刻雖未開口說話,卻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青年。 天女塔內外每年都會有專人修葺,按說也無甚問題,但這位崔大都督實在挑剔,似見不得有絲毫損舊不足,昨日拔了一整日的草,下水清理了溪道,今日又做起了瓦匠活。 是玄策府的公務太少嗎? 同樣的疑惑,也出現在常歲寧心頭。 還是說,崔大都督與她一樣,對積功德之事也頗沉迷? 此時崔璟已更換罷最后一片被他挑剔出局的舊瓦,抬起頭之際似有所察,轉頭便看到了塔院外暫時駐足的少女。 朋友見面當然要打招呼,常歲寧朝他笑了笑:“崔大都督?!?/br> 崔璟未用梯子,自塔檐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地。 他接過元祥遞來的棉巾擦了擦手,便朝常歲寧走了過去。 常歲寧站在離那法陣邊沿描就的地畫圖紋五步開外之處,半步都不敢上前,只等著他走過來。 崔璟應是在此做小工多時了,靴子上沾著些泥土與青苔痕跡,長腿邁過那圖紋,似怕玷污了那地畫。 這小小動作無可厚非,但落在常歲寧眼中,又想到他親自在此修葺天女塔,不免覺得他對待這座天女塔,似格外虔誠。 而當初建這座大云寺與天女塔,是為全明后登基乃上天所冊之寓意,故而他此時這不值錢的模樣,若叫他崔氏族中那些老頑固瞧了去,大約是會三天吃不下飯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