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待少女筆下描繪出那虎口中尖牙的一瞬,似有虎嘯震徹山林! 如同當真聽到了呼嘯一般的譚姓男子神色震顫,竭力穩住心神之際,下意識地看向那只執筆的手。 那截白皙皓腕纖細,若非親眼所見,實在無法讓人相信,這只似下一刻便要從畫中躍出的惡虎,竟是出于這樣一只纖細的少女之手…… 但譚姓男子很快又發覺了另一重關鍵。 雖看似纖細,但少女那染了彩墨的手指執筆時卻是分外有力。 這所謂有力并非下筆時的力氣如何重,而是那把握輕重平衡之力——他仔細看了,她的手指從始至終都未曾有一絲一毫細微的抖動。 須知她已畫了近一個時辰。 尋常人縱然單單只是彎身站在這書案前一個時辰,此時多半都要站不住了。 更何況她一直在作畫,幾乎沒有歇息。 作畫雖為文事,卻也是個實打實的體力活。 站得久了,人是會累的,握筆的手也會不穩,如此體力不支之下,筆下難免后繼無力—— 故而許多巨幅畫之所以需要數日甚至更久才能完成,除了畫者喜拖延之外,以上所述也是個原因。 譚姓男子下意識地看向少女的小臂——雖然有些失禮,但他敢斷定,這小女郎挽起的衣袖之下,手臂雖細但線條必然十分結實…… 所以,打人也好,作畫也罷,除了天資之外,人家靠的也是實打實的真本領! 但這小女郎如此天賦異稟,卻又如此努力…… 且最令人眼紅的是人脈背景又如此之廣! 倘若對方是個男子,來年科舉還有他們什么事? 想到此處,譚姓男子一時只覺慶幸,然那短暫而淺薄的慶幸之后,卻又陷入了難言的惋惜之中。 再看向那惡虎時,便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至此,那虎已近畫成,唯獨還剩下一雙眼睛未畫完。 此時已無懸念,眾人幾乎都有了共識——這雙虎目一旦畫成,定然真正當得起畫龍點睛四字。 眾人矚目之下,少女持墨筆,畫虎瞳。 其筆落之際,圍觀者皆是一愣。 少女竟給那虎畫上了一只黑瞳! ——這是下筆失誤? 但下一瞬,又見少女很快將另一只虎目也填上了那全黑之色。 且之后再無修飾添色之舉,就此擱下了筆。 見少女已拿起一旁濕潤的棉巾擦手,有人遲遲回神:“敢問常娘子……這虎目是?” 分明整只虎都畫得逼真生動,可這雙眼睛……卻實在叫人驚惑不解。 迎著那一雙雙或困惑不解,或惋惜她“毀掉”了這只虎甚至整幅畫的目光,常歲寧邊不緊不慢地擦拭手指,邊道:“諸位有所不知,此虎久居這幽暗山林之內,久不見天日,這雙瞳仁便漸漸只有黑色了?!?/br> 諸人聽得愣住。 還有這種說法? 虎的瞳仁會因生活環境而改變? “我知道!”常闊信誓旦旦地道:“這種虎,它就叫黑眼兒虎!” 閨女的筆說有,那就必須要有! 眾人立時露出新奇之色。 “黑眼虎?” 大千世界本就無奇不有,常大將軍見多識廣,他說有,那沒準兒就真的有呢? 誤人子弟的常闊毫無心理負擔,反而滿意地理了理胡須——不愧是他。 而眾人存了這將信將疑之心,再去看那畫中的虎,便覺那雙黑瞳并算不上什么敗筆,甚至更顯兇惡陰險,殺機詭譎。 心神被勾入畫中,有人便忍不住問:“這畫中少女……能否逃過此劫?” 常歲寧放下棉巾:“答案已在畫中了,諸位細看便知?!?/br> 眾人聽得驚奇,忙又凝神去看畫。 “常jiejie這是畫好了吧?”姚夏遲遲回神。 常歲寧點頭,含笑看向她們:“有勞了?!?/br> 早在起初尚不知她幾斤幾兩時,這些女孩子們便圍上來給她壯膽,又是研磨又是鋪紙。 女孩子們趕忙搖頭。 有勞什么,她們這是走大運了……目睹神作誕生的過程,這等機會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待回到家中,便可以說——阿爹阿娘,我出息了,今日登泰樓里常娘子畫的那幅畫,是女兒鋪的紙噢! 得了常歲寧畫完了的準話,姚夏趕忙俯身下去輕吹那畫紙上未干透的墨痕。 恰是此時,常歲安也低頭吹了過來。 二人抬頭互看了一眼,四目相瞪。 姚夏滿眼防備拒絕地看著那少年——這常家阿兄看著力大如牛,一口氣過來可別把常jiejie的畫紙給吹破了! 見又有女郎來吹畫,常歲安到底不好意思,訕訕地直起身來。 見姚夏幾人以手扇畫以口吹畫,魏妙青莫名想要咬牙。 可惡,她們這分明是想借機吸吸才氣吧! 常歲寧抬眼看向眾人:“拙作已成,便有勞諸位過目分辨了?!?/br> 眾人聞言或是自愧不如地搖頭,或是笑嘆一聲一切不言而喻。 吹畫的活兒沒搶到,常歲安這次瞅準了時機,拿起了畫幅的一端,并下意識地看向姚夏,神色理直氣壯——他長得高,由他將meimei的畫展示于眾人看,再合適不過了! 下一刻,畫的另一端也被人拿起。 常歲安看過去:“?” 姚廷尉有事嗎? 看著正色拿起畫來的大伯父,姚夏也很吃驚。 大伯父真就一點嫌也不避??! 但,既然常jiejie看起來并無嫌棄之色…… 那就隨大伯父去上趕著做傳聞中的那外室爹好了。 畢竟常娘子的正頭阿爹是常大將軍,是正經隨了姓氏的,另有三名妾室姨娘一般的阿爹,大伯父自然怎么看都像是那空有風言風語,而無名分的外室阿爹了。 此乃姚夏近日與兄長姚歸秘密總結出來的心得。 畫被常歲安和姚翼一左一右持起展開,示于眾人面前。 先前是平鋪于書案之上,眾人位置不同所看角度便也不全,而此時被如此展開,再看去,那震撼之感便又只多不少。 且如此整體看來,便更能意識到精妙所在。 整幅畫的布局遠與近、濃與淡、疏與密、枯與濕、物與景相融……無一不是妙極。 這些無比精妙的細節,融于一處,構建出了一個秩序井然的天地,叫人如置身其中,也走進了那幽深山林內,也目睹著那惡虎撲食之驚險。 而山林上方,那一縷縷云霧,似下一瞬就要從畫中漂浮而出。 “這根本不是作畫——” 有一道少女的聲音響起。 眾人下意識地看去。 魏妙青眼睛震顫:“作法還差不多!” 常歲寧:“……” 很難不令人懷疑這小女郎是收了她的銀子在替她調動氣氛。 偏這小女郎的阿娘也深以為然地點頭:“正是作法無誤了……” 而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緊接著開口的是一直未語的魏叔易,語氣感慨:“我今日也算是目睹神仙施法了,實為三生有幸?!?/br> “是同作法無異……此畫唯天成爾!”那譚姓青年附和道。 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這離譜的附和中,常歲寧不由也認真看向了那幅畫,片刻后,不禁輕輕點頭——嗯……的確是有些這方面的嫌疑在。 因姚翼和常歲安已將畫展示開來,之前圍觀的人群便也不好吃獨食,遂自覺地往兩邊退開,在中間讓開了一條道來。 一直靜立于人群之外的崔璟眼前的視野忽然開闊,他看來時,便恰看到那少女正看著畫,自我認可地點頭。 崔璟覺得有些好笑,但非是想取笑她的那種好笑。 他好像也的確笑了一下。 旋即他也看向那幅引起了四下驚動的畫。 他雖為武將,但崔氏子的根卻是不能再正—— 一幅畫的好壞他很容易便能做出分辨,更何況眼前這幅也并不需要很好的眼力才能看得出它是一幅好畫。 不遠處,看著那畫,明洛慢慢站起了身來。 輕紗遮掩后,無人看得清她的神情。 但她無需打起輕紗,也足以看清那幅畫的真容了。 就在方才,她聽著耳邊無數的稱贊聲時,她曾想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她知道,常歲寧有一個不同于常人之處——她擅臨摹她人字跡,確切來說是擅臨摹崇月長公主的字跡。 當初在大云寺里常歲寧以兩種筆跡抄寫佛經,但幾乎看不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書畫為一體,若有臨摹她人筆跡的本領,那作畫是否也一樣? 這是客觀存在的,而非她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