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此一刻,魏叔易目色靜極,如畫中深山。 然內心恰恰不同,如她筆下正描繪著的山中水澗,有激流之音回蕩。 他是世人公認的奇才,幼時揚名,少年入仕,或因過早見識領會到了過多東西,縱如今表面溫潤隨和,內心卻挑剔自傲,甚至很難以真正以欣賞的目光去看待什么,也甚少有什么人和物能叫他有新鮮之感。 所以合州初遇她時,他因覺得新鮮,而對她存下了好奇探究之心。 說句不恰當的,好似百無聊賴的貓兒終于撞上一只大膽的小老鼠可以拿來解悶。 魏叔易靜靜看著那執筆的手腕。 但她才不是什么小老鼠——在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自以為是之時,他便知道了。 而眼下,又不同了。 他相信她今日有自證之力,是因他恰巧知道,她擅使兩種筆跡,尋常很難看出端倪——書畫同理,那么縱然那幅少女紅豆圖當真是她的,她想要畫出一幅看似截然不同的畫來,應當不是難事。 雖說有這么多文士在此,不好輕易瞞過所有人,但她既如此鎮定,想必是有把握的。 可他只當她的把握是在細節意境處拉開差距,再或者,作畫只為拖延時間而已,很快便能暗中尋到其它證據來證明那男人在撒謊—— 至于眼下所見,卻是他未曾想過的。 她畫出了這樣一幅畫,甚至只是半幅畫……便已經無需任何人來替她辨別證明什么了。 但她所圖,似乎不僅在于此。 她也畫起了少女的輪廓,在那叢紅豆與山澗之間。 圍過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別擠別擠……”姚夏忙著維持秩序,心中暗惱魏侍郎雖生得極美,但卻不是個好表率,見他來,那些人便也跟著來了! 眾文人的想法很簡單——魏侍郎起頭在先,法不責眾在后! 他們盡量安靜,探著頭看向那書案上的畫紙。 那或已不能被稱之為畫紙了。 那少女以筆構建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深山幽林,而只需入神看上一眼,便會將人拉入其中,好似耳邊當真有猿聲,有澗鳴。 但令人意外的是,少女筆下的少女只一道背影靜立而已,輪廓簡單至極,且身披墨衣,未見其它顏色。 這是一幅彩墨畫,作畫之人極擅運色,但卻吝于給畫中少女添上半點鮮亮顏色。 這是為何? 但眾人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了畫中央那片留白之處上。 此時,少女擱下了筆,活動了一下手腕。 而后問:“有茶嗎?” “有有有……!”喬祭酒猛地回神,忙讓人去端茶來——若非是自知老胳膊老腿跑得慢,他恨不能自己去端! 至此,從常歲寧開始作畫起,半個時辰已過。 喜兒這才敢上前替自家女郎擦汗,邊開口問:“女郎畫完了嗎?畫完了婢子給您捶捶肩!” 立時有文人代替常歲寧答:“沒畫完,這顯然是沒畫完呢!” 畫中這處留白不小,若是畫成,大約是整幅畫最醒目之處。 雖說常娘子大約已無需再自證了,但做事總要有始有終才行的! 見那少女一放下筆,就恢復了隨意之色,眾人莫名擔心她就此撂筆不肯收尾——這坑都挖了,得填完吶! 存此擔憂在,便有不少人看向喬祭酒——做老師的得管一管! 好在那少女接過仆從遞來的茶盞之際,看向那留白處,道:“還未畫完?!?/br> 少女無論是握著茶盞的那只手,還是抬起擋在面前的那只手,皆染上了點點彩墨,顏色紛雜,在樓中燈火映照下燦爛斑斕。 她仰首將那一盞茶一飲而盡。 解夫人看著那飲茶的少女,心中不禁浮起了一層名為不解的躁意。 她將樓中氣氛的變化看在眼中,亦將那些此起彼伏的驚艷稱贊聲聽在耳中。 究竟有如何驚艷? 畫出那幅少女相思圖的人,怎么可能有本領畫出什么驚艷之作? 至于那姓周的男人帶來的那幅畫是假的? 不會有這個可能…… 對方行事作風她還是了解的,斷不可能只拿出一幅假畫,便貿然請她跑這一趟! “夫人……要去看一看嗎?”仆婦低聲問。 “急什么?!苯夥蛉藟合滦念^躁氣,平靜道:“待她畫完便是?!?/br> 仆婦應“是”,心中飛快地思索著,不知想到了什么,很快也平靜下來。 明洛依舊坐在原處,看著那眾人越圍越近之處。 她時而看向崔璟。 他一只手負在身后,身形挺闊筆直。 常歲寧畫了多久,他便如此站了多久,只這般遠遠看著,觀察著,并不上前。 他或許是對常歲寧的畫并不好奇,但明洛覺得,最大的可能是他需在人群外縱觀留意四下,以防生變。 所以,他或是在替常歲寧守著這登泰樓嗎? 若這猜測為真,她很想問一句究竟為何。 在人群的圍聚注視之下,常歲寧已再次提筆。 “太傅,太傅……您快也去看看吧?!瘪姨瞪磉叺睦掀蛷娜巳褐凶吡嘶貋?,晃了晃靠坐在小幾邊打盹兒的老太傅。 褚太傅掀起半拉眼皮,不悅道:“小女郎被逼自證什么名節……此等爛俗腐朽之事有什么可看的?!?/br> 說著擺手將老仆驅離:“別耽誤我睡覺?!?/br> 若非樓下有人守著不讓走,就算強行走了多半也會招來沒有邊界感的跟屁蟲,他早就回去了! 不管這小女郎能否自證清白,此等糟心事他都不樂意看! 此時,少女筆下那收尾之物,已初現了雛形輪廓。 眾人無不好奇少女會在此處畫上些什么,來作為這幅畫的正中之景—— 而她手中的筆,很快給出了答案。 “是……虎?” “是虎!” 意外驚訝之聲此起彼伏。 女子畫虎,實為少見! 第116章 外室爹 “虎”之一字甫一傳開,便在眾人間掀起了波瀾。 自也不是說女子便不能畫虎。 畫物之道,講究形神兼具,形在前而神在后,便是需先有形才能談神。 形之一字,少不了要去觀察——可這位常小娘子見過真的虎嗎? 若單只是在畫上見過,循著旁人之作來描摹,或是單憑想象……那怕是注定只能畫出皮相而難畫出其骨。 說罷了形,那便再說神,虎為獸王,氣勢非尋常之物可比,這本也非閨閣女子所擅。 也莫單說女子了,便是今晚在場者,真正擅畫虎者,至多兩只手便能數得過來。 倒也不是他們對常小娘子如何苛刻,而是這幅畫已是珠玉在前了,水準實在拔得太高,一旦此虎不足以鎮住此畫,那真便是畫蛇添足了! 但也正因此,眾人此時的期待也被推到了最高點。 正如起先他們甚至并不曾如何看好這位常娘子,但對方卻一筆筆推翻了他們的認知……誰又敢說她一定就畫不好此虎?! “……果真是在畫虎?”冰盆前的青年驚訝地問。 得了剛上前去看罷的好友點頭,青年終于棄了冰盆起身,快步擠進了人群中。 他憑著自幼干農活兒練就的一把子好力氣和一張厚臉皮,拼力擠到了前面去,得以探頭瞧見了那張書案,及書案上的畫紙。 他的視線從畫紙一端緩緩移動,每每動上半寸,神情便更震動一分。 直到他看到了少女筆下正描繪之物,那震動又變作了別樣的寂靜。 他和最前面的許多人一樣,都停下了議論猜測,乃至屏息而視,不敢有半分攪擾。 時間仿佛靜止,燈影也不曾搖晃,只她手里的筆在動。 畫中之虎,漸已成形。 那是一只皮毛斑紋黑褐相間的巨虎,其皮毛光亮,似在隨著動作而根根抖擻。 觀其背至四肢,再至虎尾,似皮下當真有骨骼生成,健碩而靈敏。 這是只猛虎。 或者說是只惡虎。 它正躍出草叢,做出撲食之姿,前肢已亮出了鋒利如刃的虎爪,虎口大張之際,那如細細鋼針般的虎須似都在跟著震動。 這座幽靜的山林因這只“忽然出現”的惡虎,而頃刻間滿布兇險殺機。 但此時再細看,便可知這殺機并非此刻才有,而是早有端倪在—— 上空驚起的飛鳥,齊齊望向一處的猿猴。 以及那水澗邊方才叫人未能得看清的一團斑駁倒影,此時再看,才知正是那虎影一角……一絲不差! 而這惡虎撲向的正是那墨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