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畫軸很快在男人粗糙臟污的手中展垂而下,映入眾人視線之中。 男人哭著說:“這幅畫一直就掛在我侄兒床頭,豈會有假!” 劍童皺眉。 說的什么屁話,他將周頂的屋子都翻了個底朝天,若是掛在周頂床頭,他豈會看不見? 從哪里尋來的東西就敢污蔑他家女郎? 喜兒卻微微變了變臉色。 不對,這畫…… 常歲寧亦看了過去。 那幅畫上畫有一道抱貓而立的青裙少女的身影,少女抬首望著那占了半幅畫的相思紅豆。 畫幅一端有落款在,年月姓名都詳細,年月為去歲冬月,姓名則正是常歲寧。 常歲寧眼神微動。 她之前初來乍到,為了不讓人察覺到太多異樣,而悄悄學會了阿鯉的筆跡,為此便翻閱了許多阿鯉從前的字畫。 故而,此時便也不難看出,這幅畫……的確正是阿鯉所畫。 且這幅畫不是一幅普通的畫,而是剛好畫滿了寓意著傳遞相思的紅豆。 難怪了…… 難怪敢尋到這里來。 原來手里真的有點東西。 同先前那些無賴之言相比,眼下這幅畫,顯然才是真正的殺手锏。 “你們看……”男人急于自證清白一般,拿著畫給周圍的人瞧。 第113章 自證 一時間,凡是看到了那幅畫的,皆面含思索,心有分辨。 或正巧因今日常歲寧穿的正是青裙,畫上少女也是青裙,便更易讓人聯想到一處去,且二者的確有些神似,便好似眼前人正是畫中人。 且更值得深思、或者說根本不需要如何深思的,便是那畫幅上的紅豆了…… 若此畫果真是常娘子贈予那周頂的,便絕不是簡單“接濟”二字能夠解釋得了了的…… 親筆將紅豆入畫相贈,何來清白可言? 聽著四下隱起的議論聲,胡煥下意識地道:“可……紅豆也并非只能拿來寓意男女之情,遠的不說,王維為表離別愁緒與相思不舍,以紅豆為詩,不正是贈予好友李龜年的嗎?” “話是如此,可那正是因王維與李龜年皆為男子,自不必多做解釋?!蔽糁逻h看著那身處漩渦之中的少女,道:“但常娘子是女子,情況不同,實不可一概而論?!?/br> 胡煥急道:“那怎么辦?”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常娘子就這么被人欺負吧! 在他看來,無論常娘子與那姓周的先前有沒有什么情愫,可既都是以前的事了,又不曾妨礙到任何人,且常娘子才是險些被害之人,如今眼看又要賠上名節……這就是在欺負人! 胡煥蹲身下去,急急地去推那醉倒后趴在小幾上昏睡的崔瑯:“崔六郎君快醒醒??!” 崔瑯眼睛根本睜不開,擺了擺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噥道:“再喝就醉了,我可不能在長兄面前丟臉……” 胡煥急得嘆氣:“此等關鍵時候崔六郎君怎偏偏醉成這般模樣?!?/br> 跪坐在一旁伺候自家郎君的一壺也嘆氣:“胡郎君不必為此煩惱,畢竟我家郎君縱是沒醉,也是幫不上什么忙的?!?/br> 就郎君這嘴,沒準兒還得添亂呢。 胡煥:“……” 好像也是。 “先別著急?!蔽糁逻h仍看著那少女身影,道:“此事非一人之言可定真假,常娘子還未說話?!?/br> 一直站在常闊身側,負責穩住常闊的崔璟微轉頭,目光越過眾人,不動聲色地看向那名自東羅國遠道而來的青年。 “畫已在此……常娘子竟還要與我侄兒撇清關系嗎?”男人抬手抹了把眼淚。 “我贈過此畫給周頂?”常歲寧問喜兒。 喜兒立時搖頭:“自然不曾!女郎只為接濟他而已,所贈自然只有銀兩錢財而已!” 女郎對那周頂本就沒有什么旁的心思,有妄想的從始至終只有那周頂自己! 且也不是出于什么純粹圣潔的男女之情,不過是想攀女郎這高枝罷了! 說來真是晦氣,死都死了,還來要名分呢! 喜兒又重申道:“這畫絕非是女郎送給周頂的!” “你們……”那男人愣了一愣,才道:“你們主仆在此一唱一和……便想蒙混過去嗎?” 這是拿人當傻子不成! 魏叔易認真地分辨了一下。 應當也不是一唱一和,他瞧著常娘子像是真不確定——她這腦子,八成是真的壞過。 那拿著畫的男人接著哭道:“……我今日拿著這畫,本是為尋我侄兒下落來了,可誰知他竟犯下如此大過,我也不敢為他開脫什么……但我所言句句屬實,這畫也是真的,常家勢大,污蔑常家娘子名節的罪名我哪里擔待得起?我今日要想活命,怕是只能求諸位為我說句公道話了!” 面對男人走投無路般的“求助”,四下眾人反應各異。 “夠了!” 同一刻,兩道聲音疊作一道。 常闊看向那與自己同時開口說了同樣的話的人—— 見站出來說話的人竟是褚太傅,亦是如今的禮部尚書,眾文人無不意外。 “倒不知今日她這拜師宴,究竟是礙了誰的眼了?”頭發花白的褚太傅走上前來,清瘦的身形依舊端直:“若想在詩會上砸場子,便用詩會的法子堂堂正正地來砸!扯什么女子名節,毫無新意且實屬下乘,叫人煩膩至極!” “她私下與誰人來往,那是她的事,輪不到不相干之人拿到人前讓人指手畫腳加以評斷!”褚太傅的視線掃過四下眾人,聲音蒼老卻仍擲地有聲:“一個是殺人者,一個是險些被害喪命之人,害人性命未成,如今又來毀人名聲,這是從哪層地獄里爬出來的道理?” 他本不是多管閑事之人,但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老喬他們跟這小女郎是一家的,為免被人揪住話中不妥之處做文章,暫時不宜多說,但他可不怕! 最好明日就有人在早朝之上彈劾他失言之過,這禮部尚書的位子黃了再好不過! 這般想著,褚太傅干脆指著那男人罵起來:“一臉陰險丑惡之相令人作嘔,滿身陳年酒餿之氣臭不可聞,在此學人扮得什么可憐?” “……”男人怔怔地張了張嘴巴。 這看起來體體面面的糟老頭子……怎么還外貌攻擊他! 四下稍靜了一靜。 “晉兄,快啊……”那冰盆后的譚姓青年輕捅了捅身側的同伴。 同伴不解:“什么?” “寫詩??!”譚姓青年低聲道:“褚太傅出此妙言,機會難得,此等即事言志詩正為晉兄所擅,若出佳作必受追捧……” 同伴恍然大悟。 對! 當即忙去尋紙筆。 看著那替自己鳴不平的老人,常歲寧微有些恍惚。 老師雖已年邁,又時有一身怨氣,但還是她的那個老師,亦堪為天下人之師。 這間隙,她低聲問喜兒:“這幅畫本該在何處?” 人多眼雜,沒有細說的機會,喜兒只能言簡意賅,聲音不能再小地答:“在棺材里?!?/br> “?”常歲寧:“……遠嗎?” 喜兒:“在并州……” 常歲寧下意識地看了眼崔璟。 崔璟所領便是并州大都督之職,京師為上都,而有北都之稱的并州,距京師足有千里遠。 若使人去追查這幅畫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去搜集線索,去尋人證,縱是一切順利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十日。 十日太久了,十日后的真相意義已經不大,甚至無人會聽。 且本該在并州的畫出現在此處,足以說明這場針對她的局設下已久,只是剛好撞上了今日這個好時機——既是局,那么十日的時間便足夠讓謠言發展至最不堪的程度。 所以,來不及了。 喜兒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層,內心焦急不安:“女郎……” 她自然知曉這畫的一切來歷與歸屬,但她的話做不得證據,女郎沒開口前她不敢亂說。 心中已有決定的常歲寧,看向了褚太傅。 “太傅所言甚是?!彼溃骸八^女子名節清白與否,不該交由他人來評斷,亦無評斷之標準,甚至名節二字的存在,本就荒謬腐朽?!?/br> 解夫人皺眉無聲嗤笑。 何等不知羞恥而又狂妄之言。 不該交由他人來評斷? 那她堵得住全天下的嘴嗎? 視線中,那少女神情稱得上泰然,竟語出驚人道:“若我曾與周頂果然有所謂男女之情,亦無不可承認之處?!?/br> 她視名節于無物,亦不曾想過要抹殺否認屬于阿鯉的一切。 “但沒有就是沒有,我斷不可能認下這子虛烏有的污名?!?/br> 阿鯉接濟之舉本為一腔善意,縱是閨閣少女識人不清為人所騙,的確糊涂了些,但這絕不是周頂害她殺她的理由—— 更不該在她被害之后,還要被冠上與殺人犯有染的名聲,這于阿鯉而言是一種莫大的羞辱。 她斷不可能讓阿鯉讓自己沾上此等虛構的污名,哪怕一刻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