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近來就聽聞這女郎行事狂妄囂張,現下看來果然不假。 解夫人面上不見異色,只掃了一眼面前詩案上那厚厚一沓的新紙詩作。 書童忙道:“常娘子交待了,夫人不必作詩文,可直接入內?!?/br> 解夫人微頷首,抬腳往樓上走去。 她的出現,顯然是令人意外的,一時不少女眷皆圍上前去寒暄行禮。 今日來的女眷除了先前受邀而來的段氏母女及姚夏等人之外,也有之后結伴同來的,其中有真心喜歡詩詞的,也有抱有結交之心的。 但女眷到底是少數,二百余人不過占了數十而已,此時這動靜便遠遠比不上一個時辰之前,褚太傅忽然出現時的轟動。 但段氏并未上前寒暄。 魏妙青更是暗暗皺眉。 兩三年前,母親曾帶她參加過這位解夫人的詩會,她彼時十三四歲的年紀,追著只蝴蝶不小心跌進了花叢中扎傷了手掌,便惹了這位解夫人的訓誡。 板著臉說什么她身為魏國公嫡女,性情卻過于跳脫,若不加以約束,日后怎堪為大家之婦云云。 一片聽來委婉善意的附和聲中,母親疑惑地說了句“不對,還未入夏,怎就有知了蠅蟲聒噪”,然后未理會那位解夫人沉下去的面孔,拉著她掉頭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母親說出八字箴言——早知如此,狗都不來。 自那后,那位解夫人再未邀母親去過詩會,平日里她與母親也會避開這位好為人師的解夫人。 但沒想到今日竟在這里撞上了。 一見到對方,魏妙青眼前就浮現那日被當眾訓誡的畫面,羞惱而又忿忿:“母親,咱們回去吧?” “回去作甚?”段氏瞥一眼那年紀大她一輩的解夫人,道:“咱們可是持請柬來的正經貴客,作甚要避開這些不請自來的人?” 魏妙青一想也對,當即便又坐直了幾分。 天下女子之師,名號倒是大得很,可常歲寧特意給了她阿娘請柬,卻沒想到要給這位解夫人送一張呢! 魏妙青想著,便下意識地看向常歲寧,忽然就覺得對方順眼許多。 見到了人來,常歲寧便也起身,走到那位解夫人面前,施禮之際,道:“久聞解夫人大名?!?/br> 解夫人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面前的少女,這幾乎是她出宮后的習慣,她會打量甚至審視每一位出現在她眼前的女眷,而后在心中給出評價。 而同她之前見過的眾多女眷相比,面前這個,很有些不同,與她想象中的也不同。 她的想象,源于她所聽到的—— 蠻橫,嘩眾,不安于室,京師第一美人。 皮相骨相的確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但衣著裝束并未花太多心思,面上連脂粉痕跡都不見,毫無雕飾。 施禮時抬起的那雙手,未蓄甲,甚至有薄繭。 而同這些外在之象相比,更讓她留意的是這少女的氣質態度。 見她來,沒有惶恐,沒有欣喜自得,也沒有忐忑不安。 什么都沒有。 解夫人收回視線,看向四下文人喧鬧之象,含笑道:“聽聞今日驃騎大將軍府的常娘子在此大辦詩會,我不請自來,只愿未曾掃了諸客雅興才好?!?/br> 若是尋?!白R趣”的小娘子,自當這話該如何接,無非是為未曾送去請柬而賠個不是。 或者說,這話拋出來,便是給常歲寧這么接上一句的機會,以全雙方體面二字,她得了被晚輩敬重的體面,常歲寧則得了身為晚輩懂事謙遜的體面。 但不巧的是,常歲寧從來不認為無條件的自貶謙遜是值得傳揚的美德。 若她哪日自貶謙遜了一下,那必然是裝的,且有利可圖。 “本只是場拜師宴而已,機緣巧合之下才成了詩會——”常歲寧轉過頭,交待一名仆從:“帶解夫人入座?!?/br> 仆從應“是”,與解夫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見那解夫人被請去入座,常歲寧則回了自己的位置,魏妙青頗訝然:“她竟將人晾一邊了?” “破例將人請了上來,又客氣招待了,如何叫晾?”段氏道:“照此說來,今日這樓中眾賓客,豈不個個都被晾著了?” 魏妙青小聲道:“可那解夫人腦子與常人不一樣啊……她每到之處,不都是被主人家圍著的么?” “那就沒法子了?!倍问陷p嘆口氣:“誰也沒求她來啊?!?/br> 解夫人坐下之際,掃向那道少女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不喜——與傳言果然相符,倒不曾冤枉了她。 待看向那些緊跟上常歲寧,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小女郎們,更是微皺了眉。 此時,她身側的仆婦壓低了聲音,語含請示:“夫人……” 解夫人目色微冷,微頷首。 她本也不想出此下策,但如此異類,顯然不會服誰管教,且其這般張揚行事,長此以往,必亂京師女子之風氣。 …… 宮中甘露殿內,圣冊帝也聽聞了登泰樓今日盛況。 “京中許久沒有這般熱鬧的詩會了,不是壞事?!笔缘圩邶埌负?,擱下朱筆之際說道。 盛世方有盛況,她自然樂見盛況。 但也需分哪種盛況—— 若今日組織這場詩會者,是朝中哪位官員或宗室中人,她自然無法樂見。 一位小娘子的拜師宴,成就了這場詩會,便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她忌諱的一切。 倒非她自身為女子,卻輕視女子,忽視女子,不以女子作為威脅——正因她是女子,更深知女子行事之不易。 縱是她走到了今日,前路仍是未知的。 她坐上這個位置,是在步步為營之外,又得遇天時地利人和…… 她這一路走來,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任何女子無法再試圖借鑒模仿的。 縱有格外出色的女子出現,也無法再成為她真正意義上的敵人。 故而,她大可以贊賞的態度,去看待這場頗有包容之氣的詩會。 “眾文士齊聚一堂,實乃少見之盛事。洛兒便代朕去看一看,今日可有什么好詩詞文章出現?!笔缘劢淮髀澹骸安槐芈晱?,亦不必以朕之名,以免驚擾諸士?!?/br> 明洛會意應下:“洛兒明白?!?/br> 文人手中的筆,時??蔀榈?。 姑母當初登基,便借用過這把刀。 用過的人,更知道警惕戒備。 詩會本是好事,但若傳出了有損天威的礙眼之物,便不能被稱之為盛事了——若果真有那等不識趣者,自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而促成了這場詩會之人,難免也會被牽連。 明洛掩下眼底思索后退出甘露殿,遂換去官服,出宮而去。 …… 焰火已歇,登泰樓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哭喊聲。 第111章 歲寧不許 發出那哭喊聲的是個男人。 男人身量不高,約四十歲上下,身穿灰撲撲打著補丁的衣袍,發髻胡須雜亂,面色蠟黃,懷里抱著只灰藍色的包袱。 “我要見常家娘子!” 他哭得傷心欲絕,就要往登泰樓中闖去。 然而他還未及近得登泰樓前堂大門,便被兩道人影攔住了去路。 那二人皆是青年男子,衣著尋常,但此刻攔住男人的動作與眼神皆透著無聲的壓迫之感。 滿臉眼淚的男人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哭聲不覺一滯,而后慌忙跪了下去,連連磕頭求道:“我有要緊事要問常家娘子,今日極不容易才尋到這里……求求各位貴人老爺發發慈悲讓我進去吧!” 他那陣哭喊著要見常家娘子的動靜,已經引起了樓外不少人的注意,此時其又跪下相求,衣著寒酸的窮苦百姓跪在華燈高懸、貴人云集的登泰樓外,這頗有沖擊的一幕落在眾人眼中,便將那男人顯得愈發可憐卑微。 “奇怪,此人為何要尋常家娘子……” 許多人圍了上來,議論聲一時充斥四周。 樓外皆是崔璟的人,包括那兩名出手相攔者,此時已經有人快步上樓將此事稟于了崔璟。 眼見晚間宴席已至下半場,崔璟本欲提早離開回玄策府去,正打算同常闊告辭而去,此時聽得下屬來稟,神色微動,遂走向一旁的常歲寧。 常歲寧此時正站在一扇仕女圖屏風旁與姚夏等人說話。 本正有說有笑的女孩子們見得崔璟走近,有人神色一緊,不覺往一旁退了退。 見崔璟走得更近了,又有兩名小娘子退去了屏風后。 好似那俊朗不似凡人的青年每走一步,踩著的并非是地磚,而是她們的膽子。 待崔璟真正在常歲寧面前停下時,已死扛到最后的姚夏也終于默默松開了常歲寧的手臂,朝著崔璟福了福身,屏息走開了。 “崔大都督——”常歲寧轉頭看向樓外方向:“可是有人來了?” 聽得她這聲并不意外的詢問,崔璟微點頭:“有一名身份不明四十歲余的男子在外哭喊,聲稱有要緊事要當面詢問常家娘子——” “既是要緊事,那便有勞崔大都督讓人請他上來吧?!?/br> 聽她語氣很是理應如此,崔璟直言提醒道:“來者不善?!?/br> 常歲寧點頭:“嗯,善者不來?!?/br> 崔璟:“……” 倒不是讓她接詞的意思。 常歲寧接著說道:“人多眼雜,若由他在外面吵嚷哭喊,實為不可控,縱就此驅逐,之后也更易滋生不清不楚任人粉飾的流言?!?/br> 若當真有人存心不讓她今日這詩會好好地辦完,她加以驅逐多半正中對方下懷,不如先接下此招,看看對方到底是想唱哪一出戲。 崔璟思索間,元祥忍不住小聲提醒道:“常娘子還是小心為妙,對方一人前來,倒不怕他鬧事……只是我方才往下看,只見其面色蠟黃眼底發黑,不是什么康健之人,萬一來者不善再鬧出什么人命來,豈不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