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其中一人快步上前攔住了玉屑去路,語氣復雜猶豫:“……玉屑姑姑,殿下此時并不在府中?!?/br> 玉屑聞言猛地停下腳步,神情怔然了片刻后,瞳孔一陣緊縮,整個人都戰栗起來,像是想起了極痛苦可怕無法接受之事。 此時,斂了呼吸的常歲寧就站在距其兩步之遙的假山后,將其這番神態變化盡收眼底。 “殿下沒了,殿下在北狄被人害死了……”玉屑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未能護好殿下,我才是那個該死的人……” 言畢,如陷在了痛苦往事中的她突然毫無預兆地推開攔在了身前的女使,奔進了夜色里。 “玉屑姑姑!” 兩名女使趕忙跟隨。 見她們離開的方向正是祭堂所在,常歲寧未急著跟上去,而是彎身自腳下撿了塊石子,走到那院墻下,拿石子在墻角處畫了幾下,快速留下了一個看似簡單的圖案。 此處并非主院,墻壁本就有些斑駁,這圖案在上面并不顯眼,便是瞧見了也不會多加留意。 但在有心之人眼中,卻一定足夠醒目。 她今日前來只為見玉屑一面,探一探路。 方才所見可知玉屑身邊有至少兩名女使守著,如此情況下,她縱有天大本領,也沒有辦法對玉屑做任何事而不被人疑心。 且此處是長公主府,而她此時已不是李尚,在此處作妖,毫無優勢可言。 所以,她要讓玉屑主動來找自己,別的暫且不論,先占下主動權再說。 而不管是對方是真傻還是假傻,只要還活著,那么就別妄想可以將真相藏起來。 …… “常娘子這是去哪里了?” 常歲寧剛回到前廳外,就見先前去沏茶的女使快步走來,顯是找了她好一會兒了。 “我方才有些腹痛,便去尋了凈房?!背q寧狀似有些不自在地胡謅道。 那女使看了眼她回來的方向,那處確有凈房在,便也未多想,只微皺眉提醒道:“長公主府不比其它,常娘子還是不要獨自走動得好?!?/br> 常歲寧態度也很端正:“jiejie放心,再不會了?!?/br> 少女神態并不諂媚討好,白皙漂亮的臉上只有認真反省之色,如此一句jiejie喊下來,叫女使愣了一下。 片刻后,面色不自覺緩和了下來。 ——畢竟又沒闖什么禍,小姑娘家腹痛就近尋個凈房又有什么錯呢?反倒是她剛才那般嚴肅做什么,真是不應該。 “晚間風涼,常娘子進廳內吃些熱茶果子?!?/br> 常歲寧點頭道謝,依言進了廳中坐下。 待吃了盞熱茶,又安靜坐了一刻鐘,估摸著時辰也差不多了,常歲寧才提起去尋鄭國公夫人。 女使點頭,帶著她回了祭堂。 二人剛近得祭堂外,便有失控的哭聲入耳。 卻不是段氏—— 雖說方才常歲寧走后,段氏也一度放飛自我哭出了聲來,但哭到半場,忽有更為悲切猛烈的哭聲不期而遇,段氏回頭一看,只見是玉屑瘋了般撲了進來跪倒伏地痛哭。 這陣勢將段氏唬得哭意也沒了,忙往一旁讓了讓。 那兩名追來的女使欲將人帶回去,但她們越拉玉屑越是掙扎得厲害,掙扎間撞到香案上,頭都磕破了。 這般又哭又鬧地折騰許久,待常歲寧到后沒過片刻,便見人力竭昏厥了過去。 如此才算平靜下來。 見玉屑被扶了下去,段氏長長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些什么,最終只道:“咱們也回去吧?!?/br> 常歲寧便點頭,并不多問任何。 回到常家,常歲寧沐浴罷,坐在梳妝桌前,由喜兒拿雪白棉巾絞著頭發。 隨著燈影輕動,鏡中少女面龐模糊,似真似幻。 今日算是不虛此行,接下來只等玉屑那邊的動靜了。 但雖說要等,卻也不能干坐著只等這一件事,她還有許多其它事要做。 次日晨早,常歲寧照常起身去往演武場。 正午時分,常闊早朝歸家。 常歲安應邀出門會友去了,今日不在家中,用午食時便只父女二人在。 常歲寧是個想到就要去做的人,飯間便說起了拜師的想法:“阿爹,我想拜三爹做老師,讓三爹教授我讀書?!?/br> 常闊扒飯的動作一頓,將口中食物咽了下去,患得患失地看著女兒:“歲寧這是又不想習武了?” “豈會,可每日習武的時辰至多半日,余下的時間便浪費了,不如拿來讀書?!?/br> 這句話如一顆定心丸,叫常闊露出欣慰笑意:“看來我們歲寧是想文武兼備……你如此上進,阿爹自是贊成的,可作何非要拜你三爹做老師?他忙于國子監之事,平日脫身不得,十日半月只怕都來不了一趟?!?/br> 常歲寧:“三爹不便來,我去國子監尋他便是?!?/br> 常闊一愣:“可國子監里的學生皆是男子——” “我正是想知道男子們學的都是什么?!背q寧眼底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天真期望:“但我又入不得國子監,思來想去,只能拜三爹為師,方能有機會觸碰一二?!?/br> 常闊聽得心中一痛。 這種身為父親卻不能滿足女兒如此小小心愿的感覺,對一個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大將軍來說,實在太痛了。 心痛自責之余,又不免覺得不公。 可惡,憑什么他優秀至此的女兒不能光明正大作為監生去國子監讀書! 跟不能接納他女兒的地方沒什么好說的! 悲憤化為力量,常闊火速扒飯,邊催促女兒:“咱們快些吃,吃完阿爹就帶你去尋你三爹!” 常歲寧不由問:“可拜師之事,按說晨早登門更合規矩吧?” 常闊頭也不抬地道:“自家人拜師就拜師,還挑什么時辰?” 這句話搭配他此時的氣場,落在常歲寧耳中,只覺更像是——打你就打你,還挑什么日子? 到底是老常,除了軍規,其它規矩都完全沒在守的。 常歲寧則選擇臨時守點孝道,聽從父親安排。 看著就差將頭埋進飯碗里的將軍和女郎,下人面色麻木。 飯后,常家父女即去往了國子監尋喬祭酒。 此刻,喬祭酒正會客。 來客身份有些特殊,喬祭酒愿將其稱之為近來朝堂之上最炙手可熱的風云人物。 第87章 是殿下回來了 正是近來擢升為朝堂新貴的褚太傅——近致仕之年成了新貴,便成了又老又新的存在。 對于褚太傅的到來,喬祭酒不敢怠慢,拿出了最高待客禮節。 于是,此時二人便坐在國子監廣文館后河邊一同釣魚。 須發花白的褚太傅手持魚竿,望水興嘆。 “褚尚書近逢喜事,何故嘆氣?” 仍兼任太傅的褚太傅聽得面色痛苦:“快別念了!我如今一聽到這尚書二字,便覺胸口發悶頭腦昏漲,腳下千斤重,好似命不久矣……” 喬祭酒略一思索——這當真不是在演被夫人折斷魚竿時的他嗎? 是以喬祭酒狠狠地共情了。 但褚太傅卻狠狠地嫉妒了:“……你我同樣都是以進士科入朝堂,同樣都是教人讀書的,何故你就這般好命,老夫卻如此命運多舛?” 喬祭酒忙出言扼制對方的忌恨:“您可是我的前輩!我乃螢燭之光而已,豈可與老太傅您相提并論?” 又道:“您固然是受累了,可此番由您接任禮部尚書之職,卻是天下寒門子弟之幸,更是百姓社稷之福,此舉可謂意義深遠……百官之中可擔此重任者,舍您其誰?” 并試圖鼓勵道:“您也是科舉出身,當對舞弊沉痼之象深惡痛絕已久,眼下得此機會,難道不正該心懷激蕩斗志,為天下文人子弟廣開公正之道嗎?” 褚太傅沉默了一下,看著河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聲音里有一絲嘆息:“都這把年紀了,還談什么斗志……” 只深沉了這片刻,又不禁罵道:“他們斗他們的,與我何干?也不知究竟是哪個壞心眼兒的竟將我這老頭子推出來——” 想了想,道:“依我看多半是那魏叔易……前些日子便隱隱覺得這后生總愛盯著老夫瞧,像是在打什么壞主意!” 喬祭酒只能安慰道:“至多不過三年而已,您就熬一熬……” 褚太傅一瞪眼:“那也得有命熬?!?/br> 那些人說得好聽,一個個雙手贊成,好似他坐上禮部尚書之位乃眾望所歸,哦,倒也的確是眾望所歸……眾望所歸的擋箭牌嘛! 他們清高,他們了不起,拿他老頭子的性命不當回事! 喬祭酒卻是笑了:“您久居官場,自有大智慧在,如此小事又哪里難得倒您?” 說著,便岔開話題:“我這國子監內,有幾名來年要下場春闈的學生倒是很不錯……其中有個叫宋顯的舉子,我私心里很是看好,不知太傅可曾聽聞過此人?” “隱約聽過幾首于京中流傳開的詩作?!毙那椴惶烂畹鸟姨岛苁菄揽粒骸安贿^爾爾?!?/br> 喬祭酒一噎。 然而老太傅的打擊不是針對某個人來的:“依我看,你這國子監里的學生是一屆不如一屆了?!?/br> 說著,給出了這般說的依據:“都比不上我那學生?!?/br> 喬祭酒十分清楚“他那學生”所指何人,笑嘆道:“您要說殿下……那是比不上的?!?/br> “但那也是個壞心眼的?!瘪姨祽崙嵅粷M:“還說日后要買一座臨水的山林與我養老……結果全都是哄人的!” 跟著國子監里的書童剛走近此處的常歲寧,恰就聽到了這么一句埋怨。 那邊喬祭酒已在嘆著氣為她開脫:“當年那般局面,殿下離開得太過突然,否則定會允諾的……” 常歲寧聽得有些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