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縱然運氣好,熬到七十致仕,也不過只剩下了三年而已。 如此一來,士族勢力尚有三年的時間可以拿來籌謀,待哪日時機成熟,便有機會一舉奪回此城。 于女帝而言,亦是如此。 牽涉深廣的權勢爭斗,從來不是一蹴而就,此番便等同雙方各退半步,以維持表面的平衡,而平衡之下較量不會停止。 這些魏叔易并未明言,但在從一開始就預料到了一切走向,直接點明了謎底的女孩子面前,也根本無需明言。 他只忍不住再次問道:“常娘子當真無意朝堂嗎?” 這一問,比上一次似閑談一般更多了份真切。 “差得遠呢?!背q寧難得謙虛:“我這般年歲,只應當多讀書?!?/br> 魏叔易饒有興致地看向她:“常娘子所指的讀書是?” 總覺得她的“讀書”不會太尋?!?/br> “我打算去國子監讀書?!背q寧語氣隨意。 雖做好了不會尋常的準備,魏叔易此時還是意外不已,更多的則是不解:“常娘子當知,國子監內學館不一,監生大致可分為三類,一為三品以上官員或三、四等宗室子弟,二為至少已通過鄉試有功名在身之人,三為尋常庶人子弟,需過三考,方能列為監生——” 他最后道:“當然,這些于常娘子而言皆不是最緊要的,最緊要處在于無論以何種途徑入國子監,男子之身才是首要?!?/br> 這一點,縱然當今圣人為女子,也不曾改變。 如今的國子監已同科舉綁在了一處,而女子不可能以科舉入仕,女官歷來只由內廷選拔。 常歲寧道:“我本也不是要去做監生的,我只是要去國子監內拜師讀書而已?!?/br> 魏叔易聽得有些糊涂了,只順著她的話問:“那常娘子要如何拜師?” 常歲寧負手往前走著:“拜我三爹為師啊?!?/br> 魏叔易:“……三爹?” “國子監喬祭酒——” 魏叔易了然一笑:“原來常娘子所說的去國子監讀書是這么個讀法兒?!?/br> 說到這里,他免不得要提醒一句:“可縱然是拜喬祭酒為師,常娘子既非監生,又為女兒身,憑此也斷無入仕為官的可能?!?/br> “我說了不打算做官?!背q寧再次道:“我只想讀書而已?!?/br> 魏叔易笑嘆道:“常娘子求學之心至純,倒叫張口閉口入仕的魏某襯得過于功利了?!?/br> 他這聲嘆息里,帶著一絲惋惜。 常歲寧沒有解釋。 至純與她不沾邊,讀書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畢竟她只說不打算做官—— 可沒說不打算做點別的什么。 …… 次日,便是常歲寧隨段氏去往崇月長公主府祭祀的日子。 第86章 她就是倒霉蛋李尚 依照大盛習俗,冥誕祭祀的時辰當在晚上,但因需提前準備祭祀事宜,段氏又十分重視,故而早早便去往了長公主府準備。 跟著段氏下了馬車,常歲寧抬首看向眼前這座府邸。 宮中舊人皆知崇月長公主八九歲那年意外患了一場大病,之后雖僥幸保住性命,卻從此落下了諸多后遺之癥,久治不愈,漸成頑疾。 而先太子殿下十二歲那年自薦隨軍歷練,臨行前特求了先皇恩準,準許胞姐出宮靜養病體—— 圣人準了,破例為僅僅十二歲的崇月公主在宮外開公主府,命醫官隨居,遠離宮中嘈雜,以專心調理病癥。 再到后來,先皇駕崩,李秉登基,崇月公主府便成了崇月長公主府。 但無論是公主還是長公主,都不是那么好當的—— 回想起那稍顯短暫的人生歲月,常歲寧只覺這府邸匾額上的“崇月長公主府”六字,或更該換成“倒霉蛋的一生”。 而她,就是那個倒霉蛋,崇月長公主李尚。 “走,隨我進去吧?!倍问系穆曇粼诙呿懫?,常歲寧遂將目光從那匾額上收回。 因不允外人踏足,長公主府的大門是常年緊閉著的,除非圣駕前來方會開啟。 此時段氏帶著常歲寧,便是走的側門。 引路的女使是年輕的陌生面孔,常歲寧跟在段氏身側同那女使一路走著,才發現府中各處陳設與玄策府一樣,皆保留了從前模樣,只有修葺痕跡,不見大動。 唯有一處是新建的,那女使也正是將她們引來了這處——祭堂。 安靜整潔而充斥著香燭氣的祭堂內擺放著崇月長公主的牌位與一應供奉器物,及一幅畫像。 畫像上的女子樣貌姣好,眉眼清冷,神態嫻靜端莊。 畫得很像她,但又一點兒也不像——外貌是像的,但她平生大約都不曾有過如此端莊嫻靜之態。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端莊嫻靜過。 幼時在一眾皇子皇女中出身相對低微,嫻靜的性情注定只會被人欺負,甚至被欺負后也只能將委屈咽下。 她不想做被人欺負后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的笨蛋可憐蟲,更何況阿效病弱,她身為阿姊便絕對不能再軟弱——這個念頭,從她記事起便刻下了。 待到后來,她便更加沒有軟弱嫻靜的余地了。 重回故地總有舊事浮于眼前,常歲寧靜靜幫著段氏一起擺放祭祀之物,始終不曾說話。 見她雖是個生面孔的年輕小娘子,做事卻沉穩,人也安靜,那位長公主府的女使便放心下來——鄭國公夫人前來祭祀是圣人親允的,身邊帶個小娘子也無可厚非,到底往年也曾有魏家郎君和娘子隨同前來的先例,只要是誠心拜祭不聒噪鬧騰,她們也不會多說什么。 待一切事宜準備妥當,天色便暗了下來。 祭堂內的白燭亮起,段氏點了香,插入香爐內,動作是難得的穩重小心,大約是裝了許多沉甸甸的思念。 而后,段氏帶著常歲寧在蒲墊上跪了下去,朝著牌位叩頭。 叩首罷,常歲寧跪坐于鋪墊之上,望著那牌位,心情很是玄妙——不知如她這般自己給自己準備祭品,自己祭拜自己的,世間統共有幾人? 閻王爺這份厚愛,是單給她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倒霉蛋都有? 紙錢燒料在火盆中燃起。 一直也很安靜的段氏不知何時紅了眼角。 見她如此,常歲寧頗覺不習慣。 再待片刻,只見低著頭的段氏眼中已有淚水無聲砸落。 常歲寧愈覺不自在了,微轉頭移開視線,只見一旁的女使也在擦淚——可她并未見過這小女使,對方怎也要為她這未曾謀面的先主人哭? 大約這便是在其位謀其事……職業素養過硬的體現吧。 那邊,段氏將一把燒料投入火盆內,淚眼在火光的映照下像只可憐的小狗。 常歲寧看得心中莫名愧疚,只能低聲安慰一句:“夫人節哀……” 段氏擦了擦淚,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看著那牌位,啞聲嘆道:“殿下曾說我哭起來最是好笑……若瞧見了我此時模樣,定會笑話我的?!?/br> 常歲寧于心底遺憾嘆氣。 瞧見了。 但不太爭氣,竟笑話不起來。 看著段氏極想哭卻又不想在她這個小輩面前太過失態的模樣,常歲寧適時道:“夫人可要單獨和殿下說說話嗎?” 段氏輕點頭,又想著常歲寧也隨她忙累半日了,便道:“常小娘子可先去前頭吃茶歇上片刻?!?/br> 常歲寧遂應下,起身退了出去。 她跟著段氏過來已是特例,祭祀之事又講求莊重安靜,故而只叫喜兒等在了外頭馬車里。 她身邊無女使,一名長公主府的女使引著她去了祭堂不遠處的偏廳內。 常歲寧坐下后,那女使便去了茶房沏茶準備果點。 長公主府雖陳設未變,但到底沒有主人在,下人便也不多,那女使暫時退去后,廳內便只剩下了常歲寧一人。 常歲寧看準了時機,離開了這座偏廳。 她從前雖不曾真正在這座府邸常年久居,但不打仗時,每隔一段時日也會回來,故而自家的環境還是極熟悉的。 行至視線開闊處,常歲寧留神環顧四下。 府內多年無主,故而雖已至晚間,單獨掌燈之處卻不算多,除開祭堂與下人起居之處,便僅有一處例外—— 常歲寧很快判斷出,那是西苑的方向。 常歲寧稍一思量,專挑了無人的小徑,快步朝那個方向而去。 待靠近時,只聽那院中有一陣雜亂的說話聲響起,她便未再繼續往前,而是閃身躲去了一側的假山后。 那雜亂聲中,有一道聲音格外嚴肅,說到此時已帶上了幾分怒氣。 “今日是殿下生辰,你們竟然毫無準備,我分明早就交待了下去,你們究竟是如何辦的事?” “行事如此怠懶散漫……長公主府可容不下此等偷jian?;?!” “我這便去稟明殿下!” 說話間,院門被人從里面打開,說話之人快步走了出來。 借著院門外懸著的燈籠,常歲寧看清了那人的臉。 雖從二十出頭變作了三十出頭的模樣,但也并不難辨認。 那正是她曾經的貼身婢女,玉屑—— 對方行走間儀態無可挑剔,且很有一等女使的威儀。 但仍一眼便可見,她臉上那并非是神智清醒之人該有的神態。 很快有兩名侍女提燈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