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常歲寧這兩日得閑時便與常闊或喬玉柏打聽些朝堂之事,喬玉柏昨日同她說——據聞當初圣冊帝登基后,從宗室子弟中挑選儲君以待日后承繼大統時,本是想過要立李錄為儲君的,但榮王及許多大臣認為李錄體弱,不堪擔此大任,這才作罷。 是以,這位榮王世子曾與儲君之位擦肩而過。 幸而是擦肩而過。 否則此時便沒可能聽得到這簫聲了。 從當下裴家之事便不難看出,明后的所謂還權之說不過是為穩固人心而已—— 權勢之爭,總是循序漸進步步收緊的。 正如明后此前已有為帝之心,卻仍推舉李秉為新君,新君昏聵不堪的那三年,亦是她趁機攬權收攏人心的三年。 有一些世族官員于背地里唾棄明后之際,常會諷刺其最大的本領是生下了一雙短命的好兒女。 這雙兒女活著的時候,為她爭來了榮寵。 這雙兒女死了的時候,時機也都恰恰正好,同樣為她謀得了最大的利益。 ——足夠爭氣,又足夠短命。 常歲寧握著木桶的手指收攏,看向前方的青石小路。 此時,一道從一旁的岔路上走來的深青色的身影闖入了她的視線。 是崔璟。 “小阿鯉,你果然在這兒!”崔璟身后的阿點快步走來,上前奪過常歲寧手中的水桶:“我來幫你吧!” 他來大云寺雖是來找常歲寧的,但到底是男子,不適合時時跟在她身側,于是便被崔璟安置在玄策軍中。 常歲寧這幾日都未曾見到過崔璟,此時見了面,想到那日明謹之事,便開口道了句:“那日之事,多謝崔大都督?!?/br> “謝我作何?!贝蕲Z面無表情:“我不曾幫過什么忙?!?/br> 言下之意,人又不是他幫著打的。 見他也是要回寺中,常歲寧便一同往前走去,邊走邊道:“我是說將我打了明謹之事宣揚了出去——” 崔璟腳下微頓:“你為何覺得會是我所為?” 常歲寧:“猜的?!?/br> 說罷,又補了一句:“這很好猜吧?!?/br> 崔璟:“……” 怎好像將反問的他襯成了個傻子? “順手而已?!彼参丛俜裾J。 常歲寧便問:“崔大都督為何要幫我宣揚此事?” “眾人皆知之下,可讓明謹來日稍有些顧忌?!?/br> 常歲寧點頭,正如她猜測的一樣。 她又問:“那崔大都督為何幫我?” “小阿鯉,這還用問嗎?”走在最前頭的阿點頭也不回地道:“當然是因為我們都是一家人啊?!?/br> 崔璟不置可否:“常娘子是因前輩之故,才與明謹起了沖突——前輩是玄策府的人,此事本該由我出面解決?!?/br> 常歲寧了然,原來是因為這個。 “可阿點也是我的朋友家人?!彼f:“這也是我應當做的?!?/br> “這有什么好爭的?”阿點忽然放下水桶,轉回身面向二人,先抓起常歲寧一只手臂:“小阿鯉,我與你是家人——” 而后,又去抓崔璟的手臂:“小璟,你也是我的家人!” 他說著,忽然拿著常歲寧的手壓在崔璟的手背上:“所以,咱們三個,哦,還有常叔……整個玄策府,都是一家人!” 常歲寧:“……” 崔璟:“……” 阿點滿眼期待:“我說的沒錯吧?” 一旁的元祥神情復雜地看著那被強行壓疊在一起的手。 死也沒想到大都督第一次碰女子的手,竟會是這么個情形。 且阿點將軍是出了名兒的力氣大…… 這就好比在強行問——感動嗎? 此情此景只能答——不敢動,動不了。 外力壓制加之眼神期盼下,那二人只能點頭。 崔璟:“嗯?!?/br> 常歲寧:“沒錯?!?/br> 阿點“嘿”地一聲笑了,這才滿意地松開。 常歲寧甩了甩被攥得有點疼的手腕。 崔璟則默默負起那只手在身后,似無事發生般看向前方。 阿點高高興興地重新提了水往前走去。 “那明謹囂張慣了,縱有顧忌,卻也不會太多?!贝蕲Z繼續方才的話題,道:“日后你需多加提防?!?/br> 常歲寧點頭。 這話她近日已聽了無數遍了,可見這明謹行事的確猖狂。 “若在城中遇到麻煩,如果來得及,可就近去尋玄策軍相助?!贝蕲Z怕她不懂,又解釋了一句:“白日里城中會有玄策軍巡防?!?/br> 常歲寧下意識地道:“可他們并不認得我,未必會輕易信我的話吧?” 玄策軍治軍嚴明,走的可不是平易近人的路子。 崔璟停下了腳步。 他取下腰間一枚銅符,那魚形銅符設計精巧,在他手中一分為二。 崔璟將其中一半遞向常歲寧:“你持此物,若遇危險,可隨時就近尋玄策軍,他們定會相助?!?/br> 元祥看得驚住。 此符雖非調動玄策軍的軍符,卻也是都督的貼身之物,軍中見之如見都督,怎么此時都督忽然就送給常娘子一半? 都督這莫不是在那一聲聲的家人中迷失了自我嗎? 哎……說到底都怪崔家待都督太過冷情,以至于在外這三言兩語,竟就讓都督上了頭! 由此可見,都督內心該是多么渴望家人的溫暖? 想到這些,元祥險些淚灑當場。 常娘子還愣著干什么?快收下??! 都督好不容易打開了心扉,倘若被拒絕,心門怕是就要自此鎖死了! 常歲寧本是隨口一問,卻不料崔璟竟給了此物,一時難免意外。 阿點催促道:“小阿鯉,拿著吧!自家人就不要見外了!” 見崔璟并非是假客套,而是真實在,常歲寧便伸出手接了過來:“多謝崔大都督?!?/br> 崔璟這才繼續往前走去:“謝倒不必,聊勝于無——” “……”常歲寧看著手中的銅符。 喜兒也險些聽不下去。 聊勝于無? 堂堂玄策軍首領,崔氏嫡長孫的貼身銅符……這若叫“聊”,那她就真的無了! 崔璟的話還未說完:“你還是要自求多福?!?/br> 常歲寧點頭“嗯”了一聲:“崔大都督放心,這個我擅長?!?/br> 經過這段時日同這具身體的磨合,隨著對形勢局面的了解,腳下是故土,身側是故人,除了阿爹密了點,砸得她有些發懵之外——如今她也得以卸下些許防備,慢慢變得松弛了一些。 在北狄那三年,她都快要忘了曾經的那個“自己”是怎么活著,是怎么說話的了。 而今,她似乎又慢慢將自己找回來了。 聽著這句“大言不慚”的話,崔璟轉頭看了一眼身側的少女。 她在看著前方,一雙眼睛尤為明亮。 崔璟回了寺中,便去忙了公事,常歲寧則帶著空了的桶,再次去了后山打水。 如此反復四趟來回,日頭漸漸升高,那坐在河邊巨石的榮王世子忍不住問:“常娘子不累嗎?” “最后一趟了?!背q寧拿手背擦了擦額角上的細汗,隨口問:“榮王世子還不回去嗎?” 李錄含笑道:“就要回去了?!?/br> 他說著,再次看向對岸青山:“此處風光甚好,只可惜明日就要離寺了?!?/br> “明日貴人們就要離寺了嗎?”不遠處的小沙彌聞言看向常歲寧主仆,不由小聲道:“真是可惜了呢……” 沒人幫他們干活了。 一旁年長些的僧人低聲訓斥小師弟:“……怠懶之心豈可有?” 小沙彌愣了愣:“我只道可惜,師兄怎知我可惜的是什么?” 哦!他知道了! 除非師兄跟他有一樣的想法! 小沙彌拿抓賊的眼神盯著自家師兄,那僧人臉色漲紅,連念幾聲阿彌陀佛。 末了,想到昨日聽住持方丈講經時的心得,又試著與自己和解,嘗試接納真實的內心。 他這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干活勤快又實在的施主,誰能不喜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