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人頭落地還差不多。 “我知常大將軍必不會輕易同意此事……但我決心已定,人生在世,至愛難求,無論如何也不該輕言放棄?!敝茼斈媲吧倥?,起誓般道:“榖則異室,死則同xue,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常歲寧看著那張激動的臉龐,只覺好似一只想要拖死人的吸血水鬼,卻又要以真情作餌—— 她真誠地道:“要死你死,我不想死?!?/br> 周頂眼角一抽:“?” “我聽我阿爹的?!鄙倥美硭斎坏恼Z氣說道:“我的家人總不會害我?!?/br> 周頂一時竟失語。 就是說……非得這么清醒嗎? 她是對話本子戲折子,乃至《詩經》中那些奮不顧身轟烈凄美的愛情故事過敏嗎? 熊熊燃燒的大火被潑了一盆又一盆冷水,眼下儼然只剩了幾?;鹦亲舆€在掙扎—— 而就在他試圖再說點什么時,少女已先他開了口:“之所以提到你定親之事,是想與你講,你既已定親,日后你我則不便再有往來?!?/br> 原是為與他斷絕往來而來? 周頂愣在當場,只覺豪門夢碎。 “所以,你此前允諾待高中之后必定會百倍還我的銀子,現在便還了吧,如此兩清,才算妥當?!鄙倥届o地道。 周頂竭力維持著的深情之態徹底碎裂。 斷絕往來還不算,竟還要他——還錢?! 他是說過這話,可她不是也說……不圖他回報的嗎! 但此等話說出來實在有損讀書人風度顏面…… 他神情復雜到了極致:“常娘子,你這是……” “既不必等你高中之后再還,百倍之說便就算了,你只需還我本銀即可?!鄙倥平馊艘獾氐?。 她的女使更加善解人意,遞上一物:“我家女郎先后借予周郎君銀錢的總賬在此,請周郎君過目?!?/br> 周頂:“……” 此一刻,他的名字不叫周頂,叫五雷轟頂。 豪門夢碎且罷,而今又陡然背負巨債。 話已至此,他只得接過喜兒遞來的賬目,待看清上面的數字,表情管理險些再次失控,卻只能道:“……可我身上未帶這么多現銀,一時半刻只怕也湊不足……” 常歲寧很大方地道:“無妨,我給你三日期限?!?/br> 見周頂神情依舊為難,她也有些為難了:“周郎君也別怪我,這銀子是我阿爹叫我討回來的,他剛打了勝仗回京,知曉了此事,大發雷霆,桌子都拍斷了好幾張——” 周頂身形一僵。 這聲音動聽,話語為難,但卻叫他不寒而栗,好似自己也將要成為那被拍斷的桌子之一。 少女善意提醒:“這銀子討不回來,我倒不打緊,不過是挨幾句罵,要緊的周郎君自身?!?/br> “女郎,咱們該走了,郎君像是等急了呢?!毕矁撼雎暤?。 常歲寧便抬頭看向亭外。 周頂聞言下意識地也看過去,只見路邊常歲寧乘坐的那輛馬車旁不知何時多了對少年主仆,那少年生得高大英朗,正坐在車轅邊拿棉巾擦拭佩劍。 那劍刃白亮如雪,隨著少年擦劍的動作,正午的陽光投射其上,恰就刺到了周頂的眼。 周頂忙后退兩步。 常歲寧:“告辭了?!?/br> 周頂囁喏著嘴唇,點了點頭:“常娘子慢走……” 常歲寧不再看他,帶著喜兒出了長亭。 常歲安見狀收劍跳下車轅,替meimei打起了車簾。 常歲寧上了馬車,常歲安躍上馬背,兄妹二人就此離去。 亭中,周頂面若死灰。 “寧寧,要我說,真該先把他揍一頓!”常歲安騎馬跟在車旁,皺著眉道:“像他這種偽君子軟骨頭,最是沒用,兩拳砸下去,還怕他不招嗎?” “他倒是愿意招?!避噧壬倥蛄藗€呵欠,聲音有些散漫地道:“只怕他沒什么可招的?!?/br> 車內,喜兒倒了盞熱茶送到常歲寧面前。 “來時女郎便說了,若那幕后主使是條大蛇,買兇殺人此等事,必不會親自出面,更不會暴露身份的?!毕矁旱溃骸澳侵茼斈缅X辦事,只怕也根本都不知對方是誰?!?/br> 如此之下,倘若直接抓了周頂,非但審不出什么有用的線索,還會驚動暗處的人,反倒弄巧成拙了。 “這倒也是……”常歲安的眉毛仍未松開:“只是委屈了寧寧,為此還要與他這般虛與委蛇,事到如今還要與他好聲好氣,真是便宜他了!” 好聲好氣? 常歲寧喝了口茶:“那應該也沒有吧?!?/br> “可還是便宜他了……”常歲安對沒能將周頂揍上一頓而耿耿于懷,又想到方才遠遠瞧見那周頂一幅殺人未成,竟還癩蛤蟆想吃天鵝rou之態,不由道:“方才他離meimei那般近,縱是meimei說話時的唾沫星子濺他臉上,那都是叫他撿了天大便宜了!” 常歲寧一口茶水險些嗆到:“……” 她真的是謝謝了。 只是她說話也真的不噴唾沫星子。 這種罵法倒也有幾分傷敵一千損她八百的意思。 不愿再聽少年語出驚人,她截斷了“論周頂究竟占了多少便宜”這個話題,轉而問道:“接下來之事,兄長可都安排妥當了?” 第32章 別院 “放心,我已讓劍童暗中跟著他了?!背q安道:“劍童做事,meimei只管放心?!?/br> 尤其……昨日他只是隨口一提“那姓周的褻褲是什么顏色也要查清楚”,劍童就真的做到了! 當劍童告訴他“今日穿的是駝色”的那一刻,他既震驚,又欣慰,還有一絲難言的自責。 常歲寧不知這句“meimei只管放心”光鮮之言背后的辛酸內情,只點了頭,透過半打起的車簾,看向漸漸消失在車馬后的漢城湖。 今日她見周頂,一分是做給周頂看,九分是做給暗處之人看。 她要讓暗處之人清楚地知曉她還活著,且與周頂往來依舊—— 此事想必很快便會傳到對方耳中了。 而不管是找周頂算賬,還是其它,總歸不會毫無動作的。 …… 天色將暮。 一家開在街尾處的賭坊內,身穿青衫的男子被轟了出來。 “輸了銀子就想不認賬,哪里來的癟種!想鬧事也要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嘴角被打得青紫的男子神情不甘反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直輸?分明是你們使假出千!” “真是他娘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看你倒是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可別逼得哥幾個兒不給你留臉面了!” “不想死就滾遠點!別耽擱我們做生意!” 看著那被揮起來的長棍,周頂面色發白地后退了幾步,只得離開了。 “輸了,全輸了……”他神情渾噩,如一具行尸走rou,低聲喃喃著:“拿不出銀子,常家……還有他們,都不會放過我的,怎么辦……” “果然是你!” 身后忽然傳來一道男孩子的聲音:“起初我還以為看錯了,特地等你從賭坊里出來……你竟然在背地里賭錢!” 周頂聞言猛地轉過身去,只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正氣呼呼地瞪著自己。 “我阿爹從前教書時便常說,賭鬼的話半個字都不可信!”男孩“哼”道:“我要回去告訴阿姊!讓阿姊和你退親!” 說著,轉身就走。 “等等!”周頂快步追上去,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我只是……只是去尋一位好友,你勿要在阿甜面前胡說!” “你騙人!我剛才都聽到那賭坊伙計的話了!”男孩氣得臉色漲紅:“你果然是個滿嘴謊話之徒!我和阿姊竟都被你給騙了!” 周頂臉色幾變。 “你放開我!”男孩欲掙脫手臂,卻被他抓得更緊。 “你不能告訴阿甜!”周頂定定地看著他,眼中浮現出一抹猙獰的冷意。 泡在烏煙瘴氣人聲嘈雜的賭坊里半日,眼睜睜看著銀子一點點輸光,冷汗干了又冒,眼睛,耳朵,腦子,片刻都無法平靜,而這一切足以摧毀腐蝕一個人的神志。 此一刻,周頂滿腦子里只有一個聲音——未婚妻的嫁妝家產已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絕不能丟掉這門親事! 不知何時,他的另一只手已經扼住了男孩的脖頸。 隨著男孩掙扎起來,他的手指越收越緊,神情也愈發猙獰可怖。 暗處的劍童看著這一幕,皺緊了眉,飛快地思量了一瞬,摸出一顆石子,砸向了巷口處臥著的一條黑狗。 黑狗正睡著,忽然被砸了下屁股,狗眼茫然又憤怒,“汪”地一下彈跳起來,然后狂吠著朝視線內僅有的人影——周頂撲了過去。 本就是在行心虛之事,周頂被這黑狗一嚇,立即松開了男孩。 偏那黑狗認定了他,一口咬住了他的腿。 “滾開!”周頂慌亂地踢開黑狗,只能拔腿就跑。 男孩捧著喉嚨,彎腰咳嗽了一陣,剛緩過一口氣來,便趕忙朝著與周頂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暗處的劍童微微松了口氣。 跑出了巷子的周頂,好不容易甩開了那狗,剛要折返回去追男孩子,卻忽然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他抬頭,見得那張臉,后背立時又有冷汗冒了出來。 “隨我走一趟?!蹦侨寺曇舸謫?,并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