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凡是他身邊人皆知他不吃魚,這點固然不假,但是他一直只借故稱不喜魚腥,至于當年險些被魚刺卡死之事,礙于此等事傳出去有損他威名,他可是從不與人提起的! 常歲寧一見他神情便大致明白了,便又補充道:“是有一回阿爹吃醉酒時同我說起的,阿爹竟忘了嗎?” 這個“竟”字,可謂十分精髓—— 而她的神情足夠疑惑,疑惑到死死壓制住了他的疑惑。 果不其然,常闊不由地便露出了自我懷疑之色。 又因思及自己醉酒后的確會有口吐真言的毛病,因此他已很久不敢在外人面前醉酒這一茬…… 常闊信了。 “這樣啊……”常闊“哈哈”笑了兩聲,大馬金刀地捋了捋炸哄哄的胡子,道:“那大抵是阿爹吃醉了,說胡話呢!并無此事!阿爹不吃魚,是因嗆不住那泥腥氣罷了!” “……”常歲寧也笑了笑。 她真的要信了——如果不是當年她親眼所見、甚至聽他含淚留了遺言的話。 “不過這魚烤得倒是香得很……阿澈這小子手藝不錯嘛!”常闊笑著稱贊,轉移了話題。 已起身行禮的阿澈不好意思地撓了下后腦勺,視線中瞧見又有人走了過來,忙朝來人行禮:“崔大都督!” 常歲寧聞言看過去。 正是從常闊帳中走出來的崔璟。 “咿,哪兒來的魚???”元祥動了動鼻子,目光落在那兩只烤魚上。 “是近隨從河中抓來的?!背q寧出于客氣問了一句:“崔大都督吃魚嗎?” 想到那日驛館中魏叔易同此人“客氣”的后果,常歲寧覺得自己這句話也有賭的成分。 好在崔璟待她無喜無惡,此時的反應便是再正常不過的漠然:“不必了?!?/br> 常歲寧便不多說,低頭認真吃魚。 魚皮烤得微焦,焦香氣遮蓋住了腥味。 坐在火堆旁的“少年”咬了一口,眉眼微舒展,十分滿足。 這回真是貓吃上魚了—— 崔璟收回視線,與常闊慢步去了一旁說話,二人言談間提及到了如今各邊境的局勢。 常歲寧一邊吃魚挑刺,一邊支著耳朵聽著。 她聽得入神間,不覺微微皺起了眉,忽有一道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一個沒瞧見,怎還在此開起小灶來了?” 常歲寧抬起頭,見是魏叔易,便也問了句:“魏侍郎吃魚嗎?” 而這回客氣的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魏叔易從善如流,席地而坐之前,讓長吉給他搬了小幾與蒲團來,并又魚盤長筷,甚至還有吃魚專用的銀鑷,被長吉整齊地擺在火堆旁。 “……”阿澈看得呆了去,只覺自己抓來的這鄉野草魚,這輩子大約都不曾想到自己竟會被如此正式地對待。 “草魚刺多,須得當心?!蔽菏逡讖V袖略挽,夾去魚刺的動作賞心悅目,而后將一塊無刺魚rou放入碟中,遞與常歲寧。 不待她拒絕,便含笑道:“投桃報李,否則魏某這魚吃得不能安心?!?/br> 不遠處,元祥瞧見了這一幕,稀罕道:“……你家魏侍郎一向不最是清高自傲,如今怎做起了與人布菜挑魚刺的差事來?” 長吉聽得怒火“噌噌”而起,雖也覺自家郎君舉止有病,但還是強硬道:“我家郎君這叫風度過人,你家郎君行嗎?” 元祥的好勝心立即被點燃:“我家都督此番率兵逐退南蠻,你家郎君行嗎?” “我家郎君前不久為江南水患獻策,得圣人采用夸贊,你家郎君行嗎!” “我家郎君為襲敵,于雨中靜伏兩日兩夜,只吃霉餅充饑,你家郎君行嗎!” “我家郎君于門下省料理急務,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你家郎君行嗎!” 隨著言語交鋒,二人不服輸的胸膛也在逐漸靠近,眼看便要懟撞到一起。 元祥不肯服輸,開始兵行險著:“……我家郎君于驛館下榻時,有官員獻上美人,你家郎君有嗎!” “我家……”長吉眼睛一瞪,嘴一瓢,剛要說出什么來壓倒對方時,只見一只粗瓷茶碗直直地飛向了崔元祥—— 元祥警覺,伸手一接抱在懷中,看向自家大都督。 茶碗里雖說還有半碗水,但必不可能是都督覺得他說得口渴了讓他潤嗓子用的吧? 與常闊坐在另一個火堆旁喝茶的崔璟,頭也沒轉一下:“頂著,站兩刻鐘?!?/br> 元祥委屈巴巴地應了聲“是”,將茶碗頂在頭上,扎起了馬步。 長吉剛露出一絲落井下石之色,便見自家郎君朝自己招了招手。 長吉走了過去。 魏叔易單手遞給他一只魚盤,笑微微地道:“知你不肯落于人后,去吧,也站兩刻鐘?!?/br> “……” 長吉面色忿忿地走到元祥身邊,頂著魚盤也扎起馬步。 “須知一個人站,是兩刻鐘?!笨粗嵌硕冯u般的模樣,常歲寧感慨道:“兩個人站,卻是不好說了?!?/br> 這兩個人湊在一處,若一同去被派去拉磨,磨都得被他們拉翻。 魏叔易深以為然地點頭。 答案,則體現在了次日二人努力想顯得正常些的步態之上。 這一路,聽著二人花樣百出的斗嘴,倒也成了途中的一大樂趣。 如此又過三日,京師已在眼前了。 常歲寧掀起車簾時,便見得常闊坐于大馬之上,與她笑著說道:“就要到家了!” 常歲寧便往前方看去。 那巍峨矗立的城門,已隱隱可見。 平直的京道之上,青牛白馬香車往來,亦有早出踏春的少年人們三五成群,女郎著春衫,郎君牽白馬,新柳拂動,如入畫中。 見得玄策軍旗,往來人馬紛紛避讓仰望。 “瞧,是玄策軍回來了!” 人聲歡呼雀躍,鮮活模樣再不似夢中記憶那般遙不可及。 常歲寧一時目光繚亂。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常歲寧倚窗而望,心緒萬涌。 今昔是歸年,今日即為歸期—— 她回家了。 …… 凱旋之師入城,萬人空巷,香花漫天。 春日花粉撲鼻,百姓熱情過盛,騎馬跟在崔璟身邊的元祥,側過頭打了個噴嚏。 一枝粉白海棠,擦過崔璟身前,恰砸到了常歲寧車窗上。 常歲寧拿起,崔璟微側首看來,卻見那“少年”并未看他,只看著那些歡呼相迎的百姓。 那般沉浸專注的神態,及那雙寵辱不驚的眼睛,竟叫崔璟覺得這些百姓此時迎接之人,好似正是那“少年”,而非是他們玄策軍—— 這想法莫名荒謬,崔璟自腦海中揮去,目視前方,緩慢驅馬而行。 …… 離了朱雀大街,常闊即與崔璟分道而行,至于魏叔易,昨日午后已提早押送趙賦入京,未再隨大軍一道。 常闊領一隊心腹人馬,帶著常歲寧,入興寧坊,在大將軍府外下馬。 此一刻,威嚴的大將軍府門外,除了那兩只大石獅之外,還跪著一個裸著上半身的健壯少年。 第21章 或有蹊蹺 常歲寧剛下馬車,一眼就瞧見了那既扎眼又扎人的少年。 扎眼之處在于,那十七八歲的少年生得濃眉大眼,英氣明朗,裸露著的上身一看便是常年習武才有的輪廓,而蜜色肌膚愈顯那線條過分優秀。 這本是有些侵略性的身形樣貌,偏那少年一雙大眼生得純粹無害,正直到了極點,便透出了幾分天然清澈的魯鈍。 而扎人之處則在于……跪立的少年此際身負荊條。 興寧坊雖大,但坊內不過住著五戶人家,而此刻,相鄰的府門后、斜對的長巷口,隨處可見衣著鮮亮的小娘子們半藏著身子,悄悄投來視線。 常闊自然不會認為那些小女郎們是為了一睹他這個老頭子的風采! “阿爹,您回來了!”那少年含淚,先朝常闊重重磕了個頭。 下一刻,便被常闊從地上提溜了起來:“……混賬東西,跪這兒給老子接喪呢!” “阿爹……” “將軍可算回來了!”兩排行禮的仆從間,走出了一位管事,神情忐忑復雜,欲言又止。 “進去再說!”常闊抬起左腿踹了常歲安一腳,同時招手示意常歲寧跟進來。 “你如此招搖地跪在外頭,還給老子整什么負荊請罪,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meimei的事嗎!”跨過府門,常闊就開始壓著聲音罵起了兒子。 一群仆從女使呼啦啦地跟進去,眼看常府的大門很快被合上,暗處“賞春”的小娘子們皆惋惜地嘆氣:“怎就這么進去了呀……走吧,散了散了?!?/br> “阿爹您……您都知道了?”常歲安趕忙道:“但阿爹放心,喻公數日前已使人傳信來,說是已經尋到了meimei,寧寧如今平安無事,很快便能回來了!” 饒是如此,少年人語氣里的愧責也半分未曾減輕:“我本想去接meimei回來,但喻公說,此事不宜張揚,讓我安心等在家中……” “都怪我未曾看護好meimei!” “阿爹,您打死我好了!”少年人語氣哽咽,說罷卻又一頓:“……但求阿爹寬限幾日,我還想親眼看到meimei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