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凱旋之師回城,各城官員為獻殷勤送些美人,是常事。 如崔璟這般直接拒絕的,自然也有,但另使了心腹將人送回去的,她頭一回聽說。 非但不輕賤人性命,亦不曾輕賤身不由己的風花女子,是懂得拿人當人看的——這在那些高高在上、“天下除吾族外皆為下等庶民”的士族子弟中,倒是稀有。 由小見大,此人至少不是生性好戰,待眾生無憐憫者。 有些將士,一場場血戰中拼殺出來,心志倘若不堅,便會迷失自我,逐漸被吞噬為冷漠嗜殺之人,最終淪為一把只知殺戮的刀——玄策軍若是不慎落到這樣的人手中,無疑是蒼生之禍。 幸而這崔璟不似這般,至少眼下不似。 起初在城外那一眼,她只覺出對方一身殺伐氣,眼下才稍稍安心些許。 “常小郎君?!?/br> 一道含笑的聲音響起,常歲寧抬眼看去。 前方小徑上,著月白色廣袖長袍的俊逸青年朝她走來。 他身上除卻清淡的甘松香,此時還有一縷極淡的酒氣。 而像是知道她嗅到了酒氣一般,魏叔易笑道:“崔大都督待己嚴苛,但凡領軍在外便滴酒不沾,我瞧著那些官員頗為局促不安,便只好吃了幾盞?!?/br> 常歲寧往前走著,隨口道:“玄策軍中,的確有此一條軍規在?!?/br> “說來,應都是許久之前先太子定下的規矩了吧?!蔽菏逡捉恿艘痪?,與她一同走著,繼而笑著道:“還沒謝過常小娘子今日救命之恩?!?/br> “謝我便不必了,魏侍郎本就運籌帷幄。即便要謝,也當謝那位崔大都督?!?/br> “他啊?!蔽菏逡仔χ鴵u頭:“他可不稀罕我謝他,他這個人,不喜也不屑與旁人有什么恩情牽扯?!?/br> 常歲寧:“……所以才不用白不用?” 魏叔易負手而行,笑了兩聲:“常娘子當真聰慧,竟一語道破天機?!?/br> “可你今日兩次險些喪命?!背q寧無意與他玩笑,邊走邊問道:“當真就篤信自己不會出事嗎?” “身在朝堂,縱無此明刀,亦會有暗箭……好在我運氣一直不錯,總能化險為夷?!蔽菏逡酌嫔闲σ馕吹?,轉頭看向她:“此次也是一樣?!?/br> 運氣不錯? 常歲寧未信他的話,也無意反駁,只道:“那是魏侍郎的運氣,不是我的?!?/br> 魏叔易略略一怔,笑問道:“常小娘子是在怪我事先未曾知會?” “朝堂之事,本與我無關,或在魏侍郎眼中,亦無必要告知于我一個閨中女郎?!?/br> 少女面上沒有怨怪,也并非是在使小性子,她好像天生就不會使什么小性子,只就事論事地說出自己的不滿:“可既將我牽扯其中,那便不同了。我不喜歡一無所知之下,將性命安危交到旁人手中。這不公平,也不應該?!?/br> 魏叔易這次是真的怔住了。 他一貫善言辭,引經據典張口便來,再不濟隨口瞎扯些什么總也能從容應對一切,但此刻,他竟覺語塞。 因為一個小小女郎的話而語塞。 魏叔易看著她。 少女微有些鈍感的臉上尚有一兩分稚嫩氣,此時并未看他,然而那雙沉靜的眸子,卻好像穿透了一切光華錦繡,一眼便清楚地看見了他骨子里的自大自我。 可,自大又如何呢? 他天資出眾,生來即非凡夫俗子,諸多光環加身,便是有幾分傲氣自大也在常理之中。 但少女之言,尖銳而又平實,直白而又合理。 魏叔易心中一時說不上是怎樣一種感受,羞惱遠不至于,幾分意外,幾分赧然,還有幾分莫名其妙的、陌生的新奇之感,像是于山中突然有人推開了一扇門—— 好一會兒,他才道:“常娘子所言極是,是魏某思慮不周,下次定然不會了?!?/br> 常歲寧:“定然不會有下次了?!?/br> 魏叔易一愣后,笑著附和:“是,是當如此?!?/br> 常歲寧往前走著,既已說透便就此揭過,未再繼續這個話題,只問道:“明日是否動身?” “衛軍中負傷者頗多,需歇整一兩日?!币娝础熬局贝耸?,魏叔易于心底莫名松了口氣,好像犯了錯逃過一劫——可他便是幼時于父母面前犯錯,卻也不曾有過此等感受? 真是怪極,而又好笑。 魏叔易壓下那莫名笑意,繼續著眼前的話題:“……玄策軍亦要在城外休整,屆時或還可一同出發回京,路上也可有個照應?!?/br> 想了想,又笑著補道:“崔璟必然不樂意我跟著,但常大將軍的面子,他還是會給的?!?/br> “你們之間有過節嗎?”常歲寧隨口問。 “倒也沒什么值得一提的過節?!蔽菏逡着c她閑談道:“幼時也曾在一處玩過一段時日,只是他家教嚴苛,崔公又極看重這個長孫,是將他當作了崔氏未來家主栽培教養……我們這些區區寒門子弟,自是沒機會與之深交的?!?/br> “記得有一回,我們一群孩子與崔璟一同外出,五六歲的孩子哪里有不淘氣的,已不記得是犯了什么錯……只記得他父親當著我們一群人的面,罰他在雪中跪了大半日?!蔽菏逡赘锌溃骸按奘献鍪?,講求規矩體面,并不曾呵斥責怪我們,但此事后,便無人再敢去尋崔璟一同玩了?!?/br> 五六歲的孩童跪在雪中瑟瑟發抖,他的父親面孔冷然地立在廊下,仆從守在一旁,雪中的孩子但凡腰彎了些都不行,須得始終跪得筆直。 崔府的墻極高,高得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再覆上厚厚積雪,更是隔絕了一切,當日那種叫人覺得窒息的沉悶壓抑與冰冷,他至今都還記得。 而他只是旁觀,且只見了那么一次而已,便記到今日—— “既家中規矩如此嚴苛,那他又為何會做了武將?”常歲寧問出了這個自聽聞崔璟名號以來,便十分困惑的問題。 “這個啊……”魏叔易頓了頓,似在斟酌用詞。 第18章 貓與巨鯤 片刻后,魏叔易道:“大抵是因為他這個人,天生反骨?!?/br> 說罷又覺不足夠,搖頭道:“不,這分明是反骨上硬生生地長了個人出來才對?!?/br> 常歲寧:“……” 能配得上如此形容,這到底得是多“反”? 魏叔易嘆道:“放著顯赫尊貴的崔氏家主不做,寧肯背離崔氏,受家中指罵,也要去沙場上搏命。旁人投軍沙場拼殺,或生存所迫身不由己,或為戰功名利,再大義些便是報效朝堂,可他根本不需要這些……這不是反骨還能是什么?” 未必吧? 常歲寧微抬頭,看向夜幕那輪皓月。 她不知崔璟是個怎樣的人,投身沙場武將之列是何緣故,但在有些人眼中,腳下踩著的這一方土地,無論其上生長著什么,都值得以性命相守。 唯踩在國土之上,仰頭去望故鄉的月,所見才是明月。 見她不語,魏叔易微轉頭看過去。 依舊束著少年馬尾的少女微仰著臉,瑩白面孔覆上淡淡月色,有種朦朧的光華。 她面上沒什么表情,那是一種由內至外的安靜,安靜到讓人察覺不到她一絲一毫的想法與情緒波動,安靜到令人覺得只剩下了神秘,卻又無處探究。 魏叔易微微瞇了瞇眸子,而后也看向那輪明月。 在這樣一份無法言說的靜謐中,他好像走了一條從前從未走過的路—— 待目送著常歲寧回到了院中后,魏叔易便目含思索地將這句話自語般說了出來:“……好似從未走過這樣一段路?!?/br> “可郎君本就是頭一次來此,自是從未走過這段路?!遍L吉實事求是。 “……”魏叔易只當沒聽到。 “郎君,您打算如何報答常娘子的救命恩情?”長吉跟上來,好奇地問。 今日在溪邊,常娘子兩次救下郎君,他是親眼看到的——雖說回想起來仍覺不可思議,常娘子分明沒有什么身手力氣可言,但好像比旁人多了只眼,總能早一步看到暗處的危險。 “常娘子不愿認領這救命之恩?!蔽菏逡棕撌侄?,語氣散漫:“反教了我做人的道理?!?/br> “這天下,還有人能教得了郎君您呢……”想到昔年被郎君氣走的先生大儒們,長吉嘀咕了一句。 魏叔易笑了一聲,語焉不詳地嘆道:“是啊?!?/br> 片刻后,方斂去神思,問:“東西可給趙賦送去了?” “已奉郎君之命送了過去,今夜那趙賦必是不敢合眼了?!?/br> 在魏叔易的安排下,趙賦已早一日被暗中押送到了此地。 而送去趙賦面前的,則是那囚車上的替身被斬落的頭顱。 至于替身哪里來的,倒也算是趙賦的老熟人了,正是周家村那位與他年紀相近的里正。 對著老熟人的頭顱的趙賦此一夜是否敢閉眼未可知,見著了常闊的常歲寧,倒的的確確是睡了個好覺。 翌日清早,用罷早食,她便去了常闊處。 “郎君稍等等,崔大都督正與大將軍于書房議事?!闭f話的是常闊身邊的副將楚行。 常歲寧認得他,只是在她記憶中,尚是楚行三十歲出頭的模樣。 十多年的時間將人打磨得愈發鋒芒內斂,像一把藏于鞘中的老刀,沉肅厚重。 楚行常年跟在常闊身邊,是下屬亦是心腹,自是認得常歲寧的,只是此時在外,才將她喚作郎君,語氣則是稱得上相對溫和的:“郎君可先去堂中坐著喝茶?!?/br> 獨自喝茶無趣,常歲寧是個輕易坐不住的:“無妨,我就在院中等著即可?!?/br> “那郎君隨意走走?!背姓f話間下意識地看向院中——雖然……也沒什么可走走的。 驛館里的院子自然不大,四下除了把守的士兵之外,便只有晨早大將軍他們練武時所用的兵器架了。 這顯然不會是膽小嬌弱的小姑娘會喜歡的東西……吧? 楚行一句話剛在心里說完,見常歲寧正是朝那兵器架走了過去,舌頭便臨時打了個彎。 見常歲寧抬手去碰那兵器架上的弓弩彎刀等兵器,楚行剛要出聲提醒,讓她小心些,便見少女已經收回了手,走向了一旁豎插在地的大刀。 那是常闊的刀。 顯是晨早練罷,被他隨手插在了被踩得極硬實的碎石鋪就的練武場地上。 這隨手插放,卻不簡單。 此刀寬大鋒利,刀背沉厚,除去刀環,亦有一百三十六斤重——此乃當年創立玄策軍的上將軍命能匠特意為常闊打造,刀名斬岫。 常歲寧的思緒一時變得悠遠,她抬手去觸刀柄,緩緩握住。 “少年”神情平靜,握刀的姿態從容—— 楚行看得一怔,只覺生出了幻覺來,好似下一刻那“少年”即要將那大刀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