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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喜相逢在線閱讀 - 喜相逢 第53節

喜相逢 第53節

    道憐不知道這銀鎖有什么故事,但她知道一定又是他們過去的一段經歷。

    趙蘅問她:“你看,這孩子該叫個什么名字好?”

    王信虎在旁邊道:“孩子名字還是該叫二少爺起,二少爺識的字多,起個好名字!”紅菱道:“要你多嘴,他老子娘生的還起不得一個名字了!”

    道憐對上眾人的視線,搖搖頭:“我并沒有什么主意。還是叫玉行想一個吧?!逼鋵嵤枪室獾牟辉赣H自取。

    玉行坐在床沿,因道憐抱得久了,怕她疲憊,便把孩子接過來??粗鴳阎械暮⒆?,他不知想了什么,忽然道:“是有一個名字,可我怕大嫂介意?!闭f著看向趙蘅。

    趙蘅眼睛一動,顯然他一說她就知道了。道憐看在眼里——又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情。

    趙蘅道:“你不要問我。這種事情,還是要弟妹愿意才好?!?/br>
    玉行看向道憐,柔聲道:“我大哥有個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叫忘辛,傅忘辛。有‘蓼蟲不知辛’的意思。你看這個名字好不好?如果介意就罷了,如果愿意,便叫這個名字好么?!?/br>
    道憐望著他。她知道只要她說不,他們自然聽她的,只要她想,他們什么都可以由她??伤闹幸咽侨f頃平波,無動于衷。他們、他們……

    她溫柔地回以一笑,“我覺得不錯,就叫傅忘辛罷?!?/br>
    第六十五章 道憐出走

    元豐二十一年,秋,西北大敗。失地千里,割壤賠賂。許多失地百姓和潰散后的遺兵都望南而奔,宣州和臨近兩個州陸續收容了不少流民。沒料到秋季又趕上水災,水退后帶來大片瘟疫,一時間,城里到處可見倒下的尸體,空氣中充斥著腐臭之氣,耳邊聽到的盡是痛苦的嗟號、微弱的呻吟。行走其中,宛如人間煉獄。

    養心藥堂晝夜不歇,每日在街頭施藥濟粥。傅玉行將寫出的藥方送到其他藥鋪,讓人將藥劑研磨成粉,投入各處井水之中。這時期藥材采運變得極為困難,各家束手無策,又由趙蘅一手cao持,連知州府都分出了部分差人給他們聽用。傅家上下連月周轉,又兼在疫病之初就反應及時,最終城內死傷比預計少了許多。

    災疫后,玉行卻病倒了。他的雙腿因連月泡在污水當中,漸漸潰爛到膝蓋處,腐爛見骨。家中請了擅長外傷感染的許大夫替他剜rou,因肌腐嚴重,需要多次逐層切除腐rou,每每血rou盈盆,令人不忍目視。傅玉行忍不住時會狠狠掐住趙蘅的手,臉色泛白。當他意識到自己在掐趙蘅后,立馬把她松開,咬著牙說:“大嫂,你先出去?!?/br>
    趙蘅臉色難看地出了房門,聽到里面有杯盞摔落的聲音,她轉身還想進去,終究在臺階上站住了?!暗缿z在哪里?”她問身邊的丫鬟,“你去把二少爺的情況告訴她。這種時候,他身邊該有個親近的人照料才是?!?/br>
    丫鬟道:“二夫人怕瘟疫,已經兩個月不愿出門了。二少爺這病她也是知道的,可也從沒來看過?!?/br>
    趙蘅聞言,也不說話了。

    傅玉行身邊一個老mama想了又想,終于沒忍住對趙蘅道:“夫人,我一直想同你說,二夫人對少爺冷淡,對小公子也并不很上心,幾個月大的孩子,幾乎就是丟給了二少爺。少爺在外面施診治人,回家又要看顧小公子,你說,做夫人的哪能這樣子呢?!?/br>
    老mama說這話本是出于心疼,想讓趙蘅這個知情達理的主母前去訓誨一番,改改二少夫人的脾氣,但趙蘅默然半晌,也只是說出一句:“隨她去吧?!?/br>
    傅玉行的雙腿一面腐rou還未割除干凈,一面又有rou芽新長、膿液滲出,最是痛不欲生的時候,幾乎是昏沉時多,清醒時少。趙蘅不便近身照顧,每日讓仆從們每日為他拂拭創痕,換藥清潔,更換被褥,打掃居所。飲食調理一概由她留心,凡需要的止血生肌、安神定志的藥物也由她想辦法調用。只是疫病剛過,各處藥柜中都配不到足量的麻沸散,開始幾次玉行只得活活忍著疼,幾次痛暈過去。后來許大夫將自己家中一門解毒止痛的偏方用來替他外敷,竟真的有些奇效。

    然而玉行自己漸漸覺出不對——這藥多用幾次,便效用漸微,須得增加用量才能克痛;想要棄之不用,身體反倒覺得不舒服。他讓趙蘅去問問許大夫,這藥里除了尋常的草烏、曼陀羅,還加了什么。

    本來各家的私方是不便透露給外人的,但趙蘅是事出有因,許大夫便告訴她,那藥里放的不是曼陀羅,傅家人脈通達,這關頭尚且弄不到曼陀羅,他如何能有?那藥里放的是他自家磨的罌粟殼。

    趙蘅乍聽罌粟殼,還覺得陌生,等她回去轉述給傅玉行,玉行神情微變。她就知道事有不對,只是不知這罌粟殼到底是什么,會讓他臉色這么難看。

    她自然不知道,連許大夫都不知道。罌粟在此間很少見,入藥的情況也不多——這藥雖在定痛瀉痢上有奇效,卻也非常容易上癮。

    事已至此,藥自然是停了,不敢再用。但玉行身上終究是有了癮癥。

    若說趙蘅從前不知,她現在也知道了,世上竟有這樣可怕的一種東西。玉行本就腿傷未愈,加之毒癮纏身,整個人變得心神恍惚,好時不過虛弱些,發作起來便渾身顫抖,在床上翻滾難定,幾個人也控制不住。每到這時候,他無論如何不愿讓趙蘅在房里看著,他唯一一次對她厲聲說話,就是對她喊:“出去!”

    趙蘅只能等在屋外,紅菱在旁安慰。等屋里終于安靜了,里面的人出來,連王信虎這粗漢子都心驚抹淚,“當年我們在安南國遇到鼠疫,被扔到死人堆里,傅相公用半條命把自己連我拖了出來,哪怕是那個時候,也沒見他這么狼狽呀……”

    因傅玉行這一回是為救眾人而染病,連從前相干的不相干的人也多上門慰問,見過他的人又傳,傅公子久病不愈,大約是要死了。饒是這樣,已經分院而居的道憐也沒有來看過一眼問過一句。下人私底下都說這二少夫人的心真是鐵打的。

    元豐二十一年,冬。眼看北面的戰事越來越緊,越來越多的災民和逃兵將沿路戰敗的消息送進來。宣州城內能逃的人家都已經開始收拾細軟,南下而逃。

    趙蘅也著手將資產分開變賣,做避難的準備,只是因為玉行身體遲遲不愈,無法奔波,南下的事也就一天拖過一天。有害怕的下人已經自己先逃了,趙蘅也不攔,主動來提的就給一筆盤資,還了賣身契,放人家自尋生路。眼看宅子里一天天冷落下去,她也感到一種隨世浮沉的無奈。拼了半輩子,扛了半輩子,結果叫天下大勢的浪頭一打,一人一家的成敗興廢便顯得如此渺小無力,此番就是出逃了,也不知道前路何在。哪怕是她這樣百折不摧的人,也難免生出茫然疲憊之感。

    玉行看出她失落,蒼白著臉倚靠在床頭上安慰道:“若能順利南逃,未必就沒有好去處,我們可以從康州經鄧州,到信安去;或者沿漢水南下,到江陵,都是經濟繁盛商賈云集之地,換個地方,也不過重新開始,從前一無所有的時候都過來了,如今這也沒什么?!?/br>
    道理還是這些道理,趙蘅自然也知道,不過有個人在跟前寬慰,終究還是不一樣。她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在某些時刻,她已經不自覺依賴著傅玉行了。

    不久后,王信虎和瑞蘭也來向他們告別,攜家帶口地走了,都知道這一別,今生就再難見面,送別時都難免傷感。紅菱和蔡旺生不愿留下趙蘅先逃,如今索性在傅家和她一起守著傅玉行。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陪他們等死。

    方道憐是傍晚時被下人發現不見的,趙蘅是夜里在江邊找到她的。她抱了孩子,收拾了一包金銀細軟,預備登上一艘商船。

    趙蘅帶來的三五個下人舉著火把在水邊攔住了她。

    寒月浸江,趙蘅從隨仆身后走出來,與方道憐遙遙相對,火光把二人的臉分割成兩半,一半用來示人,一半掩在黑暗里。

    趙蘅這回不再喚她弟妹了,表示接下來的交談革去一切倫理身份,只是趙蘅在對方道憐說話?!暗缿z,我自認,從你嫁進傅家后,我一直是盡力真心相待的?!?/br>
    “我知道?!暗缿z答話的表情很誠懇,表明她確實感受到了趙蘅的好意,并從心里接受了這份好意?!翱墒谴笊?,即便這樣,我也并沒有理由陪傅玉行送死?!?/br>
    坦坦蕩蕩的,趙蘅反倒無法反駁。

    方道憐又道:“你說你盡全力真心待我,可你卻忽略了,倘若是真心,又何須‘盡力’?真心待一個人,只會自然而然不自覺流露,想藏都藏不住。就像他對你那樣?!?/br>
    趙蘅眼神一顫,下意識想說點什么,道憐已經先笑起來:“你放心,我不是因為這個而恨上你的,我已不在乎那些了。我只是……看透了,從前的自己實在很愚蠢,把活著的期望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很愚蠢。到頭來靠得住的,就只有自己胸中這口氣。我不想留在傅玉行身邊了。大嫂,看在往日情分上,你就讓我走吧?!?/br>
    趙蘅也不知將她這話聽懂了幾分,久久沒有回話,而后她道:“你可以走,但孩子你不能帶走?!?/br>
    方道憐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傅忘辛,片刻后緩緩走到趙蘅面前,以一種堅決的姿態將孩子交到她手中,表情平靜,眼神中又分明有不忍不舍。

    從一開始她就做好了這個打算,所以她不愿給這孩子取名,不愿親近照顧他。

    趙蘅還想最后挽留:“你孤身一人,其實未必比留在傅家安全?!?/br>
    方道憐望著孩子,接話道:“所以這孩子還是留在傅家才好,我帶著他,對雙方來說都是累贅?!?/br>
    趙蘅知道她決心已定,多說也無用了,把手上一只扭金鐲子摘下來給她。

    方道憐登船之后,在月色下回頭問她:“我不明白,其實你大也可以走的,為什么就甘愿被困在這個家里?”

    趙蘅張張嘴,被問住了。這一問,忽然就問到了開天辟地鴻蒙之初,那個混沌的、她自己都沒有細想過的所在。

    究竟是什么困住她?背負了大半生,才想起來問自己一句,值不值得。

    趙蘅目送著方道憐離開,水邊草影蕩蕩,她就那樣在月下離去,一次也沒有回頭。趙蘅以為自己的一部分也跟著她走了。

    傅忘辛在她懷里還是沒頭沒腦地睡著,他的世界永遠黑甜,永遠一縷不掛。改天換地了,他也只要在某一個懷里睡著。

    趙蘅回到家里,把孩子交到傅玉行手中?!八吡??!?/br>
    傅玉行坐在床帳暗沉沉的陰影下,抱著孩子,低著頭一言不發,好像他早已料想并接受了這個結果。他不接受又能如何,他的病弱將近殘廢的身體允許他強留下孩子的母親么。

    那一刻,趙蘅覺得他坐在那兒的模樣很可憐,也在某個意義上感到歉疚。從某個意義來說,是她炮制了這樣一對被拋棄的孤父寡子,在這件事上,她無法否認掉她的私心。

    玉行低聲道:“大嫂,陪我坐一會兒吧?!?/br>
    第六十六章 戰爭爆發

    元豐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七,原本一個很平常的早晨。

    趙蘅早起后,正和紅菱商量聯系一艘南下的商船,忽然聽到外面隆隆一陣巨響,地面震顫。奔到門外一看,只見街上塵土飛揚,人群披衣散發扶老攜幼,相互呼喚,視線里一片混亂。二人險些被接連撞倒,蔡旺生從人群里急匆匆跑過來,將兩人一拉,“快走,西華門被攻破了,燕勒人殺進來了!”

    紅菱急道:“怎么這么快,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

    趙蘅立刻問:“守城的官兵呢?知州呢?”

    蔡旺生道:“西華門的官兵都跟著往這邊逃了,他們說知州昨晚吊著籃子從城墻上逃了!”

    西華門一旦被攻破,整個城市淪陷也不過眨眼間的事。趙蘅立刻讓紅菱和蔡旺生去收拾東西,自己沖進傅玉行房中,吩咐兩邊下人封上院外大門,“燕勒人打過來了,我們現在就得走?!睉钡氖澄镆卤皇孪榷家褌湎铝?,這時只要拿上包裹。玉行雙腿難行,趙蘅才想起還要把板車推來。

    玉行抓住她的手,“大嫂,你等等。我有話和你說——”

    趙蘅直接道:“你閉嘴。你是不是想說要我們先走,把你留在這里?!?/br>
    傅玉行道:“我如今這種樣子,你們帶上我只會受拖累。我留下,興許還有一線生機?!?/br>
    “傅玉行,如果我要走,當初傅家家敗人亡的時候我就會走。那時我沒有走,現在我也就不可能走了?!?/br>
    “那時和現在不一樣?!?/br>
    “的確是不一樣?!?/br>
    “你聽我說!”他將她拉到床前,讓她冷靜下來看著自己,“現在不光是我,還有孩子,還有地庫里的細料、醫書,這都是比我性命更重要的東西。大嫂,我自私一些,把這些托付給你?!?/br>
    “我不!傅玉行,你哄我,你想支開我!”

    爭執間,遠處墻外已經傳來一陣兵馬馳突、金鼓擂擂的巨響,伴隨著人群的慘叫。

    “大嫂!”傅玉行急聲道。然而趙蘅回頭,比他更堅決,“你究竟跟不跟我走!”

    他啞然,終究還是屈服了,“好,好……”

    趙蘅想要把他攙扶下床,卻支撐不住,兩個人一起滾到地上。玉行又發起抖來,趙蘅想去攙扶他,“又犯了?”

    他扭開頭,“你……快去拿藥來給我?!?/br>
    趙蘅手足無措,此時他說什么就是什么,連連答應,一路奔出去到了藥房,把他用來戒癮的煙灰、木香丸,還有川連柴胡天麻等草藥一并都抓了些。正在裝藥,門外已經傳來一聲破門的巨響,連院外下人也驚叫起來,傳來四散奔逃的聲音。

    趙蘅一驚,沒料到竟這么快,又想到孩子,胡亂抓起藥要跑出去,紅菱和蔡文生已經抱著孩子拿著包裹來了,一人攜住一邊把她往后院的角門帶去,“快走,快走!”

    趙蘅試圖掙開:“傅玉行還沒有出來!”

    “來不及了,賊兵都已經沖進門來了!”連蔡旺生都道。

    “阿蘅,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讓你走!”紅菱強行把她拽了出去。

    一到街上,便迅速被卷進人潮當中,迎面全是各種倉皇的焦憂的臉。

    一群綠衣官吏歪著帽子邊走邊哭,鞋也掉了,白綾襪沾滿泥土,一邊回頭朝著北面都城的方向痛哭跪拜:“圣上啊,圣上!京都怎么就破了呢!”

    “張大人,圣上都已經出逃了,咱們也快走吧!”

    許多人扛著扁擔急跑,扁擔里挑著糧食和孩子;有人在人群里邊擠邊回頭找失散的家親;更多人一旦被撞倒,迅速像被海浪吞沒,到處都是撕裂般的哭聲、喊聲。趙蘅三人被裹挾著一會兒往西邊蕩,一會兒往南邊去,天地間沒有方向,只覺得身似浮萍,被一陣浪頭從這里打到那里。

    一路跑出南面落霞門,碼頭上的船只便成了人們眼中的救命浮舟。一大片一大片的人潮像滿地擁擠的黑螞蟻,涌過地面,涌上白色的水灘,涌上大小林立的船身、桅桿、夾板……所有目所能及可以攀附的東西。

    人們擠著哭求著上船,膽大的直接一躍而上,或將孩子丟了上去;有的撞上船沿又跌回水里。船夫們不得已拿船槳去打落那些船身上掛了好幾層的人,急著解索開船。

    穿繡花錦袍的財主晚一步趕來,擠開其他人,掏出白花花的銀子高聲呼喝著要一個船上的位置,然而逃命的人群只是將他一個跟頭推到船下。這種時候,錢財已經是沒有用的東西了,所有的身份、財富在生死面前變得無比平等。

    “那不是養心藥堂的趙娘子嗎?”人群里有人認出趙蘅,高聲喊道,“趙娘子,趕快上來!”船夫伸過船槳,把他三人一同拉了上去。趙蘅懷中還抱著孩子,險些抓不穩繩索,幸好船上人又紛紛伸手拉了她一把,幾只手先接過孩子,又有人扶住她。

    等到趙蘅終于在船上站定,回頭去看,仍見到一波又一波黑壓壓的災民從城門里不斷涌出來。

    “關門??!”

    領頭的軍官發出聲嘶力竭的命令,逃出城的官兵紛紛砍閘關門。巨大而沉重的水閘門緩緩落下,樞紐轉動聲如同死亡的倒轉,回蕩在每個人耳邊。

    “不能關哪大人!”

    “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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