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51節
方道憐自然不明白這話背后的內情是什么,老雜役也不明白。 學堂中還有個十歲出頭的女童,扎著綠絲帶,在一張小桌上臨帖寫字。方道憐問起怎么還有女學生,老雜役懷著心酸感激,說這是他的女兒,一年前冬天他們父女饑寒交迫,本來差點要將女兒賣進青樓做小丫鬟,是傅公子路過時看到,把人贖了下來,安排他在這義塾里做個雜役,讓他女兒也跟著讀書寫字。 “傅公子說,女孩家多認得幾個字,也多一項本事,往后若是伶俐,可以到他們柜上做個賬房。至少不要讓她落到那種糟蹋人的地方?!?/br> 方道憐聽了這話,分明是想到了什么。她將那女童又看了許久,然后問:“他人在哪里?” 傅玉行這時已經來到山后,獨坐在一片松柏下,面前葬著兩座墳冢。 方道憐先是遠遠看了一會兒,然后慢慢走過去,發現那兩座碑上沒有名字。 “里面葬的是誰?”她第一次主動同他問話。 傅玉行道:“也是我從前對不起的兩個人?!?/br> 不知怎的,方道憐心里似晦似明地閃過一個念頭。她多年來仇恨的那個傅玉行和她眼前的傅玉行已不是同一個人。他坐在陽光下,連周圍的陽光都漂浮著一絲沉郁。 她竟有一瞬間覺得他是很可憐的??梢粋€女人去可憐一個男人,豈不是天底下最犯蠢的事情嗎。 第六十二章 癡心錯付 方道憐漸漸以為,傅玉行對她和對旁人是不一樣的。 外人面前,她看過他有時冷峭,有時戲謔,有時還會聽到那群伙計在他面前大驚小怪:“二少爺,你心眼未免太壞了!”也不知他究竟干了什么。 可每當方道憐出現時,傅玉行原本的表情就會柔和下來,變成她最熟悉的那種態度。 無論她對他的示好是如何冷淡,如何扭頭就走,他永遠把那份溫和留給她。方道憐一次次聽著身后的人明里暗里說她不知好歹,再一次次聽到傅玉行維護著她。她自己并未意識到,她不知不覺已經接受了一個事實:傅玉行是呵護她,珍視她的。沒有理由,更沒有底線。 換季的雨最是不講道理,午后間忽然就綿綿瀝瀝下了一場,將人困在屋內。道憐坐在窗邊,托腮朝外望去。院中本來種了一叢芭蕉,因她睡得淺,嫌雨打芭蕉聲夜里擾她入眠,傅玉行幾日前特意讓人將芭蕉移掉了,換成安神的薄荷與合歡樹。 鼻尖聞到濕潤的水氣里滲著薄荷的涼意,道憐忽然問了一句:“二少爺去哪里了,今日他不是在家嗎?” 屋里的小丫鬟一聽,有些警惕,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關心起這個,上一次下雨她就把二少爺關在門外,誰知又有什么突發奇想折磨人的主意?!吧贍敶蟾诺剿幤匀チ??!?/br> 道憐也沒有什么反應,唔了一聲,又繼續托腮看著窗外。 忽然,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給別人聽,她喃喃道:“這雨下得突然,他該是沒帶傘吧?!?/br> 她對丫鬟道:“拿把傘來給我?!?/br> 半透明的油紙傘撐開,從連翹花樹下走過。新雨落在花瓣上,花瓣落在傘上,整個世界都是晶瑩的雨珠,鵝黃的花瓣。她帶著有點輕盈的心情,傘輕飄飄的,腳步也輕飄飄的,提著裙擺,一路迤邐著走上濕潤的青石臺階,找傅玉行去。 傅玉行不在藥圃,她在假山高處的憩云亭上找到了他。他站在亭下一從紫丁香前,伸出手,撫弄著一小簇纖細的花結,雨霧把淡淡的白紫色抹出一片氤氳的凄迷之意,不知是不是同樣煙雨籠罩的緣故,他低頭看花的側臉也顯出幾分寥落。 他察覺到有人,發現是她時,再次將自己的神情換成了關切的詢問。 方道憐說,她是來接他回屋躲雨的。 她心里有些猶豫,該不該把手中的傘往他頭上傾斜去,這樣兩個人就在同一方傘下了。鵝黃色的傘,鵝黃色的兩個人的世界。 她以為這樣說傅玉行會高興,想不到傅玉行沒有她意料中的反應。他問:“你,在等我回去?” 那一瞬間,她清清楚楚看到,當她朝他邁出一步,傅玉行眼中一閃而過的并非喜悅,而是一種訝異,那種訝異表明,她所給的溫柔并非他所期望的,那完全不是一個喜歡自己的男人面對示好時候會有的反應。 她突然感覺一陣冷風吹頭,一下清醒起來,她立刻退回線后并改口:“也不是,只是為了和你說,我不喜歡窗前薄荷的味道。你叫人挖走罷?!?/br> 傅玉行的態度還是那樣,她說什么都好,什么都應,溫溫柔柔的。 回去時,玉行自覺走在前面,保持著她一貫要求他維持的疏遠距離。她原以為他們會撐同一只傘回家,但結果并不是這樣。 她慶幸,她這一步沒有走得太明顯,完全可以及時收回,不至于太丟人。 但,傅玉行究竟是怎么看她的? 他果真只是為了心頭的那點負罪感,沒有任何男女之情?那些足以迷惑人的溫柔、耐心、包容……僅僅因為他曾經對不起她? 最初,一切還只停留在隱約的直覺。 她開始懷疑傅玉行心中另有所屬。 這種懷疑不是由某一個具體的破綻引起的,她只是從那道以為自己對他而言與眾不同的墻里跳了出來,然后就看清了,傅玉行之所以能對她沒有底線的好,是因為他根本不求她的反饋,無論她態度好或不好,他的心弦不會因此而產生任何波瀾。這種感情是無私的——無私、不求回報、不起波瀾,那便不是男女之愛。 那么,能夠牽動他心弦的人到底是誰? 當他站在雨中輕撫丁香的時候,他那種溫柔而黯然的表情是為誰? 成親那日隔著紅紗,他那份專注而遙遠的目光,看的又是誰? 如果他明明心底有個癡纏不休的歸屬,為什么要娶她?一旦思考至此,心底便浮上來一種被作弄的羞恥和惱怒。 她沒有想到,她會在一個意料之外的場合,得到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因今年北邊與燕勒人的戰事又起,藥路被切,朝廷又要收購藥材,連月來上門議事的掌柜一下多了起來。 方道憐聽不懂他們談話的那些內容,但她看得出局面很不妙,有時她嗅到他身上那股冷峭的殺伐氣。這種時候,往往是他心里在做什么決定,任何人和他說話他也聽不見。 直到那天,在廳中等待議事的掌柜們朝門外喚了一聲“趙娘子”。 她在旁邊看到,傅玉行聽到這個聲音時,目光無意識朝那個進門的身影轉了過去。那是一個身體比意識更早做出來的反應,不經過任何思索,理智的排查、篩選、克制……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也看不到聽不到,可一旦那個人出現,他就尋找她。 方道憐心中似乎有什么轟的一聲炸開。 趙蘅走到他們桌前坐下,和傅玉行說了幾句什么,“西路倉已經被燕勒人占了,陸路如今走不了?!?/br> 傅玉行道:“我這兩日動身,看能不能到轉運司再借兩條船?!?/br> “余掌柜那批藥材呢?” 方道憐就在旁邊看著他們一來一回交談,簡短但默契,三兩句話定了主意,很正當,沒有任何狹昵,任何人看了都不會覺得不妥。 趙蘅和他說完話,又轉頭對方道憐笑笑:“弟妹,早上我那兒有碟玉帶糕,我尋思著你素日愛吃,剛才讓他們送去了,你回房里不要忘了?!?/br> 方道憐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笑出來,也朝她點一點頭。 趙蘅又去同另一位掌柜說話。 沒有人注意到剛剛那蝴蝶振翅般微小的瞬間,沒有人注意到那個下意識追尋的眼神。只有方道憐,坐在一個既靠近又無人在意的角度,把一切看在眼里,心底翻起巨浪般的驚駭。 她怎么會冒出這種不合常理的直覺……不,不至于,怎么可能…… 可混沌的直覺比清醒的頭腦更快捕捉到那一絲細若浮絲的情愫。 前些日子在她眼里還很輕盈的綿雨,一下子顯得雜亂纏麻,沒完沒了。終于在又一個雨天,她從窗前站起身,把周圍的丫鬟都嚇了一跳。她再次說:“拿把傘來給我?!?/br> 雨腳迷亂人眼,方道憐提著裙子,在一種命中注定般的牽引下,一步一步來到憩云亭。 那從紫丁香還在雨里,結著一團空靈的愁緒,花瓣纖長、細弱,像打了一個一個緊密纏繞的結。她走上前去,心口砰砰亂跳。 那時候,他到底透過這花,想到了誰? 當她真正站在花叢后時,她看到了答案。 隔著雨幕望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棲風院外游廊下半座凸出的四角亭。 亭里有人,但只能看到一片衣角拂落在欄桿上,有時起身,有時回來坐下。拿著幾支紅色酢漿草,正在和面前兩個未束髻的小丫鬟斗草玩。 即使看不到臉,方道憐知道,那是趙蘅。 她感到整個身體分崩離析,一種塌陷般的失魂落魄。 原來,原來從一開始他看的就不是花…… 原來真是這樣。 原來他竟真的…… 夜里,她還記得給晚歸的傅玉行備了酒菜,但態度再次回到了曾經的冷若冰霜。傅玉行說最近事情雜亂,夜里歇得晚,他接下來一段時間就在書房睡了,免得回回吵醒了她。她也毫無反應,冷冷道:“隨你。這整個宅院都是傅少爺的,連我都是你贖買回來的,你想在哪里大可以在哪里,想做什么大可以做什么?!睘槭裁催€要拿她做幌子?為什么? 傅玉行看出她態度不對,溫聲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盯著他,別有意味地譏刺:“傅少爺不就是希望我這樣對你么?” 那股被戲耍被欺瞞被利用的怨恨,越醞釀越深。若沒有那些溫柔的表象,倒也不至于如此。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拿我做個遮掩是么?你全然沒有想過我會動心是么?是,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就是這樣犯賤,給我一點點好處,我就舔著臉上鉤了。老鴇說得不錯,我真是天生做婊子的。 傅玉行,你又殺了我一次。 這些話她很想當面說出來,但是她什么都沒有說。 她真蠢,竟然差一點點又要松懈了,又要袒露出柔軟的那一塊rou。好在她還什么都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好在這一份感情還沒有膨脹得太難以收拾。 所以她可以干脆果斷地,在一切還悄悄萌芽的時候,一旦接觸到一絲絲寒意,馬上就自我了斷,打掃干凈,就像它從不曾來到這世上。 人不是沒有感情就活不下去。金錢、尊嚴,對她來說都比一份虛無飄渺的感情更重要,何況這感情還來自傅玉行。 至于趙蘅—— 那一份被背叛的憤怒,也由著傅玉行遷移到趙蘅身上。方道憐帶著一種幾近刻薄的陰酸偷偷打量趙蘅,她當然聽說過他們早年間是如何的相依為命。那幾年獨處的時光下來,表面上是清風朗月,誰知暗地里有沒有一些骯臟的勾當? 方道憐看著毫無知覺的趙蘅,心底里已經有無數個冰冷的猜想在涌動。 她,知不知道? 他們兩個,有沒有? 幾年間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未必沒有跨過線的時候。 好一對忠貞節義的好叔嫂,講的是三綱五常,暗地里全是男盜女娼。 明明她趙蘅什么都已經有了,卻還裝作不知情的樣子,要傅玉行娶了自己。當她看著自己為傅玉行痛苦、掙扎、迷茫、動搖的時候,她是什么心情,在心底默默笑話她嗎? 好名聲全讓她占盡了,只留下一個心不在焉形如空殼的男人給她。 最后,她心底里只冷冷劃過三個字:真惡心。 真惡心。 第六十三章 那時的人 和燕勒人的戰事比預想中持續得更久,從去年秋天直到現在,漢家人承平日久,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打仗的不安定感。宣州和京都不過隔了兩個州府,人們能感覺到頭頂的天隱約出現了晦冥的陰霾。如今城內的糧食、藥材、紡織物、牛羊rou都比從前更稀少了,價錢跟著上漲,普通百姓日子便拮據起來。 這日傅家院中出現了一個稀客。劉鳳褚一看到趙蘅,便道:“我要走了,你隨不隨我一起走?” 趙蘅本來在石桌旁看帳,一聽這話,莫名地把賬本合起來,“你要去哪?” 劉鳳褚自己坐下,“到南方去,宣州這地方是不能再待了。我計劃到江陵去?!?/br> 開仗以來,朝廷財務吃緊,也在各地向商戶借貸。劉鳳褚因貪圖利錢,前前后后放了三十萬債給官府,結果就沒了下文。說起這事他還嘆氣,“我劉某人做了半輩子生意,什么時候吃過這種虧,到頭來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也怪我一時貪心,去年你就勸過我,不要放官債,那時沒有聽你的,如今幾十萬本金加利錢全部打了水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