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48節
傅玉行忽然覺得身體不是自己的了,無知無覺,情不自禁地慢慢走上前去。 趙蘅聽到身后的腳步聲,低著頭笑問:“找到了?” 卻沒有人回答。 “紅菱?”她察覺到身后呼吸的異樣,很輕微的氣息,可她知道那不是紅菱。她無來由地知道那人是誰,知道他為什么靠近而又沉默。沉默隨著呼吸在彼此間流動。 傅玉行聽到她的心跳變快了。她一定發覺了。 他伸出手,也不知自己想觸碰什么,從她頭上飄來的紅紗拂過他的指尖,帶著涼意的,水一樣光滑,是她身體的延伸。他從側面看她,紅紗下的面龐若隱若現,陽光下的頭發,頭發下露出的耳垂,下巴、嘴唇、睫毛…… 他們的新婚夜,她是不是就這樣坐在蓋頭下,等著新郎替她摘去紅紗。 心臟劇烈跳動,無法抑制地,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推翻現狀,把一個“如果當初”的“如果”翻來覆去剝了無數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一個什么樣的果。 如果當初,他沒有做下那些事。 如果當初,死的那個人是他。 如果一開始她就沒有嫁進傅家。 又或者,如果,如果,她不是作為他哥哥的妻子…… 是的,一開始甚至是他和她拜的堂,不是嗎? 如果是她和他,一開始,一定也不會相互喜歡,一定也少不了吵架謾罵??伤龝苤?,他也只愿意讓她管著。開始一定也討厭她,也會惹她難過,可他最后終究會喜歡上她的。然后他會成為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慢慢的,也許她心里也會有他呢,也許她會像放不下他大哥一樣放不下他。 無論如何,他逃不過。從她穿著嫁衣從花轎里摔出來,紅蓋頭下露出臉和他對視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這輩子都逃不過。眼前人是他的懲罰、他的罪孽、他的妄想,他的鏡花水月……他永遠的不可得。 傅玉行甚至忍不住想,也許她的存在就是為了這個,為了成為懸置在他生命之上的痛苦,綿延在他整個漫長無邊的人生里。 趙蘅坐在紅紗下,一陣輕微的鳳將紗托起,流進來,風是溫熱的,拂過她的臉頰,撩動她的發絲。她有些慌了,察覺到那種長期被壓抑在平和表象之下的失衡的危險?!皠e鬧了,紅菱?!彼偷秃戎?,聲音里有極細微的不鎮靜。 傅玉行知道他該停下,可又無法抑制自己。又瘋狂又膽怯,又清醒又不清醒。 他該把她吞下去,吞下去,再去感受從身體深處燃燒到胸口的灼痛。 那陣風忽然強烈起來,卷著紅紗貼到趙蘅臉上,將她的雙眼完全蒙住,微涼的觸碰和視線的失明讓她完全慌亂起來,她再顧不上,一把揭開紅紗,回過頭去。 身后已空無一人。 墻角,花瓣打了個旋,又重新落回墻根下,好像從來不存在一絲一毫空氣的流動、氣息的紊亂,從不存在那個試圖沖破理智邊界的瞬間。 心跳久久難以平靜。趙蘅低下頭,看著裙擺上還在隨風搖蕩的紅紗,連同飄落的花瓣被她一同捏在手上,越抓越緊,將一片紅紗都抓得皺起來。 蔡旺生和紅菱的婚事不久后被提上日程。趙蘅做主找來了全城最好的媒人,商量一應事宜。她替紅菱準備的陪嫁除了金銀首飾、衣物床品、妝奩銅鏡,還包括一處田地。蔡旺生連連擺手說不可以這樣,趙蘅也不理,把他的手按下來,自己把禮單交給媒婆?!澳銈冞@些年來幫了我們多少,別說我如今手上寬裕,就是不寬裕,紅菱的嫁妝也絕不能寒酸了她?!?/br> 紅菱把蔡旺生拉住,“你這種時候和她客氣等于拿她是外人?!?/br> 傅玉行笑道:“你花別人家錢倒花得理直氣壯的?!?/br> 紅菱傲然道:“誰讓傅二少爺闊氣呢,我那些杯碗茶盞你們若是不給我挑好的,婚禮那天我可不讓你們上座?!?/br> 晌午后,趙蘅特意給媒婆們在耳室里布下一桌便飯,臨走還有點心和打賞,媒人們自然都笑瞇瞇的千恩萬謝。 傅玉行看到她特意叫住了其中一個。 “怎么了?”他以為她有事情忘了交代。趙蘅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而是先把那媒婆叫到跟前,“宋婆婆,除了我家這妹子的婚禮,還有一個人的婚事如今也請你留意留意?!?/br> 宋媒婆熱情道:“什么人呢?娘子你說一句話,我宋媒婆沒有辦不成的!” 趙蘅便拉著傅玉行的衣袖往前輕輕一帶,“就是我家這位二弟?!?/br> 傅玉行驚詫地回過頭。 第五十八章 逼親 媒人走后,傅玉行一路追進廳中,“大嫂,為什么忽然替我安排親事?” 趙蘅倒了杯茶,“你早也到了年紀了,娶妻成家不是應該的嗎?” “可是我——”他幾乎脫口而出,然而一對上她的眼睛,又什么都說不出口。 “藥堂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打理,我無心私事?!?/br> “如今各處生意都已經穩定下來,不需要再像從前那樣費心了,不耽誤你成婚?!?/br> “事出倉促,我只怕無人相求?!?/br> “所以才要托媒人替你慢慢打聽?!?/br> 他又道:“我這樣的人是不配的?!?/br> 趙蘅提壺的手頓了頓,淡淡道:“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以后成了親,好好對待人家,從前那些事不要再犯就好了?!?/br> “可我已經有了心儀之人?!彼鋈坏?。 他眼睛盯著她,看她還要怎么說下去,“我心中已經有了認定的人,假如我娶了其他女子,對她、對旁人都是一種不尊重?!?/br> 趙蘅確實答不下去了,因為照慣例,她應該喜出望外順水推舟:“哦,原來二弟心中已經有人,何不索性告訴了我,讓我來替你做媒,豈不皆大歡喜?” 可這話她不能接,一句都不能往下接。 有些東西僅隔著一層薄薄的油紙,一戳就破,可絕對不能破。 她放下杯子,冷冷道:“所以,你打算一輩子就這樣下去嗎?”她顯出從未有過的冷漠和強硬,“無論如何,你必須娶一個妻子?!?/br> “是不是外面的人說了什么,你聽到了什么閑話?!?/br> “我這些年何時怕過別人閑言碎語?!?/br> “那為什么——” “公公婆婆生前也一直希望你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如今你是傅家唯一的血脈,傳宗接代有什么不對?” “不要拿傅家來做借口了?!?/br> “我找什么借口了!”她忽然站起來怒道,“你說,我在找什么借口?” 她瞪著他,拿視線逼視著他——你敢說?你敢說出來? 傅玉行覺得身上手心爬滿了螞蟻,一口一口啃噬著他。 紅菱和蔡旺生拿著燈籠開開心心回來,卻看到兩人冷著臉吵架?!霸趺蠢??” 傅玉行沒有答話,轉身走了。蔡旺生才想追,趙蘅便道:“別去勸他,讓他自己想想清楚!”聲音抬高到讓走遠的傅玉行也聽得分明。 那天吵完后兩人分明是有了芥蒂,只是因為籌備婚事,外人面前盡力做出和睦的樣子。紅菱覺得他兩個好像在僵持著什么,都等著對方服軟。 “你這人也真是,偏偏就挑我成親的時候給我找不自在?!奔t菱對鏡梳著頭發,抱怨道?!澳銈z到底怎么了?” 趙蘅站在她身后替她試戴絹花,“沒怎么,你別管了?!?/br> “你當我想管呢。這么多年,哪次不是傅玉行把你的話放第一位,不問青紅皂白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時候見他這樣?你到底干什么了,你不說我可安不下心?!?/br> 趙蘅淡淡道:“我讓媒婆替他尋個婚配?!?/br> 紅菱一愣,“怎么忽然想起來做這個?” “不是忽然想起來的。從前他忙于立業,我有心也顧不上催他。如今諸事穩妥,自然也該替他做這些安排了?!?/br> “他能答應嗎?” “他為什么不答應?!?/br> 紅菱看著鏡中的趙蘅,她正低著頭替自己篦發,看不清表情。 紅菱從來有話直說,接下來這些話卻在肚子里翻來覆去了許多年,直到今天,思來想去,還是說了,“阿蘅,我知道人活在世上就是有這樣那樣的規矩,可你有時候太苦著自己,也太逼著別人了。要我看,有些規矩最好還是當它不在的好。外人說長道短,真正自己過日子時各種辛酸苦楚的滋味,也只有自己清楚。你倆這么多年……” “紅菱,”趙蘅打斷她,“別說了。這些話以后再也不要說起?!?/br> 沉默許久,趙蘅最后只說了四個字,“你不明白?!敝挥兴约褐?,這四個字里藏了多少無法對人言說的壓抑苦痛。她和紅菱都失去過,可那終究是不一樣的。所以紅菱還以為她不過是畏懼世俗眼光。 蔡旺生王信虎等人很快也知道了趙蘅最近正在給傅玉行安排做媒,本來是件好事,卻見傅玉行分明不是高興的反應,喝酒時,王信虎便揶揄道:“真是喜鵲子含花——喜上加喜。這邊才成了一對,眼看咱們傅大夫也要成一樁美事了?!?/br> “傅大夫,怎么悶悶不樂的,莫非是心里忐忑了?” “我看傅大夫不是心里忐忑,這樣子分明是心有所屬,為情所困?!?/br> “宣州姑娘可不知有多少巴巴盼著眼望你呢,你有心儀的,何不直接和你大嫂說說,讓她替你好做安排嘛!” “正是,也學學蔡旺生,找上門去說兩句好話,送幾樣貼心的玩意,哪家姑娘還能不喜歡咱們二少爺?” 眾人說笑推搡,傅玉行連坐在人群里也顯得寥落。酒喝到后來確實醉了,回到家里,幾個仆婢前前后后想要攙扶又無從下手,他自己仍走得很穩當,好像不過是薄薄醉了一點,所有將傾將頹的模樣只是因為心底的蕭索無著。 趙蘅循聲來到院中,看到他坐在花臺邊上,周圍一群仆婢勸著。頭發也有些散了,低著頭,渾身籠罩著落寞。 “少夫人?!逼腿藗兛吹剿?,用表情問她該如何是好。 趙蘅點點頭,示意他們都下去。 等院中恢復安靜,她走過去道:“坐在這里干什么?起來,回屋去?!?/br> 傅玉行仰起頭,睜著雙濕黑的眼睛望著她。 月色下,她的臉凜然而平靜。 他心里竟有點恨她了。到頭來只有他一個人掙扎翻滾。 “我替你雕了一只素蘭簪子,是我自己上花,自己嵌絲,一點一點磨出來的。很適合你的模樣?!彼@樣仰著頭看人的時候,顯出一種單純的依戀,做一件事情不為任何好處,只想討她歡心??捎种浪蟾挪粫邮?,所以話出口的時候已經有了預料到的黯然。 果然,趙蘅只是道:“我不需要?!?/br> 他便笑了,低下頭,自言自語:“是,你當然不需要。只要是我給你的,你什么都不需要?!?/br> 院里沒有點燈,只有背后窗欞的回形雕框里透出一點微弱的光,把屋前兩個人的輪廓托出來。兩個黑影子,隔著兩步距離,一個低著頭,半個身子頹然地伏下去;一個站著,黑暗里一個模糊而堅冷的側影。 剛下過細雨的夜晚異常安靜,只有屋檐下的滴水碗傳出單調的滴答、滴答聲音。傅玉行的聲音就在這滴水的間隙中傳出來,“我可以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可以要求自己什么都不表現出來,我可以什么都不求?!赡銥槭裁匆胰e人,你在怕什么?” “……” “你不敢回答?!?/br> “傅玉行,你喝多了?!?/br> “我當然是喝多了,否則我怎么有膽和你追問這些話?!?/br> “等你明早醒來你會后悔?!?/br> “我這輩子后悔的事多了?!?/br> 她冷聲道:“我是要你的命還是挖你的心?你究竟有什么委屈,你有什么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