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47節
第五十六章 定情 春日的雨說來就來,整個院子里雨水滴瀝,悶雷陣陣。蔡旺生在聽到紅菱病情的第一時間便沖進房里去,只留下其他人在天井旁的大廳里四散坐著,安靜無言。 王信虎小心翼翼問了一句,“二少爺,你剛才說紅菱這病……” 傅玉行道:“是假的?!?/br> 眾人沉默。才醞釀了一肚子眼淚,還沒哭出來,又叫他憋了回去。 撒謊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傅玉行竟告訴蔡旺生紅菱得的是肺癆。相識的人都知道,蔡旺生的娘親當年便是得這病死的。 連王信虎都不禁搓著膝蓋道:“二少爺,你這招,也實在是太狠了……” 蔡旺生進到屋里時,房間四下靜悄悄的,紅菱躺在床上,一看到他,便把身子背了過去。 他在她床頭坐下,整個背都支撐不住佝起來了,許久,才低著聲問:“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呢?” 紅菱道:“告訴你干什么,反正你也不在意我,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相干?死了才干凈呢?!?/br> “你怎么能這么說自己?”蔡旺生一聽她說這種話便受不住,“我哪會放下你不管。我是怨你,你要是早些說出來,我不是就能早些照顧你嗎?得這種病多辛苦,要遭多少罪?” 紅菱其實不過想讓他擔心一下,吃點苦頭,卻見他動情如此,自己一時也失了方寸,轉過身來,“我……我這病再重些可是會沾染人的,你就不怕我害了你?” 蔡旺生憨笑道:“我身子壯,不要緊,你別管我了。以后我來照顧你。我娘當年就是得的這個病,我照顧了她許多年了,我有心得,二少爺醫術又那么好,肯定會沒事的?!币贿呎f一邊就把床頭的梨拿來削皮,他有耐心手又細,一塊皮削得長長的始終不斷,人也跟著絮絮道,“得了這病,胸口會不太舒服,吃點梨先潤潤肺。是我不好,我嘴笨,剛才還惹你生氣。一會兒我就到柜上再買兩包燕窩,以后天天給你燉著吃。以后你把活都叫我來干,千萬別再累著了?!?/br> 紅菱這時候反而假戲真做了,不知想到什么,悶悶道:“你既然知道我早晚要死的,你還在我身上花這么多心思干什么,又不值當?!?/br> “哪里會不值當。你這輩子吃了夠多苦了,我替你做什么都是該的?!?/br> 她聽出他真心實意,也不由得眼發酸,吸了吸鼻子道:“那,你愿意娶我?” 蔡旺生搖頭。 她蹭地一下從床上坐起,“為什么?到現在你還不愿意!” 窗外圍觀的人都被嚇了一跳,忙朝她使眼色,讓她躺回去。 紅菱往后一倒,把身子翻到另一邊,又沮喪又氣悶。 “我想娶你!”身后的蔡旺生忽然大聲道。 紅菱坐起身,還愣愣的,以為自己聽錯了。蔡旺生到了這一刻,好像終于將所有顧慮拋諸腦后,“我心里自然是有你的,從前怕你跟著我吃苦,所以什么都不敢和你請求。紅菱,如果你還愿意,如果你不嫌棄,你能不能嫁給我?” 她本來就想他上套,可等他真的跳進來了,她又被他的義無反顧嚇著,“快死的人你也娶嗎?” 蔡旺生將她的手緊緊握住,“什么快死不快死的,只要是你,就是我天大的福氣了?!?/br> 紅菱的眼淚霎時間便流下來了,說不清是歡喜還是酸楚。多少年都不哭的一個人。 窗外眾人一時都低聲歡呼起來。趙蘅趴在窗沿上,看得更是動容。這種生死相許的感情,她曾經也是有的。 蔡旺生寬慰好紅菱,讓她休息,自己出來關上房門,在臺階上坐下,等周圍沒人了,這時才為著紅菱的病哭了出來。他忍著聲默默哭了許久,把滿臉眼淚一抹,站起來不知道哪里去了。 眾人等他走了,都涌進房里圍在紅菱身邊。王信虎這時又拍著膝蓋道:“哎呀,真不愧是二少爺,這一招還真管用,可算把那小子的真心話逼出來了!” 眾人都紛紛稱喜,瑞蘭又擔心道:“不過這事今后要怎么收場?他遲早會知道你根本沒病的。到時被他知道了我們合起來騙他——” 另一個道:“知道就知道了,蔡旺生那個人能發多大脾氣,到時候話也說了事也成了,他還能不認賬不成?” 王信虎順風就抖擻,“這小子要是敢不認賬,我就直接——”手都抬起來了,一轉身,正撞到蔡旺生視線上。 紅菱本來喝著水,也一口噴了出來。 蔡旺生站在門口,手上不知從哪里抱了滿懷的衣服胭脂首飾風箏,都是年輕女子日常用的玩的。原來這些年他面上不對紅菱做表示,其實日常里看到任何適合她的小玩意總忍不住買下,買了又不知用什么名目送出去,慢慢便積了這許多。如今想起來,竟耽誤了她這么多年時光,又是后悔又是心疼,便跑回去把所有東西都抱了來給她。哪知還未進門,便聽到眾人的談論。手一松,衣服堆了滿地,一只小藤球咕嚕嚕滾出來。 房間里頓時鴉雀無聲,眾人嚇得大氣不敢喘。一幫從沒見過蔡旺生發脾氣的人這時看到他的表情,竟然都不敢相勸。 蔡旺生誰也沒看,就盯著紅菱走過去,也沒有露出猙獰的憤怒表情,“你是騙我的?” 紅菱眼神躲閃,她在蔡旺生面前一向沒理也有理,這還是生平第一次心虛。 “旺生,這也不能怪她——”王信虎上去想勸,被他回頭狠狠看了一眼,頓時連王信虎都不敢動了。 蔡旺生的目光掃過所有人,揪住趙蘅,“少夫人,連你都騙我!” 趙蘅不由得往傅玉行身后退了一步。 傅玉行擋住他的怒火,道:“你始終不愿意都坦露真心。你以為隱而不說是為了她好,有沒有想過她也會委屈?” 紅菱被傅玉行的話說中心事,也低下了頭。 雨下得愈發大,連檐廊下也沖進來一陣濕潤的水汽。 蔡旺生終究還是誰也沒理,一個人走了。 紅菱獨自撐著傘走在雨里,來到街角的茶攤前。天色是一種冷藍的調子,遠處近處的人都在周圍奔跑躲雨,然而紅菱動也不動,只看著面前的蔡旺生。 蔡旺生坐在攤子支出的茅檐下,半邊身子被水氣打濕,他自己也沒察覺。他抬起頭,隔著雨幕看紅菱,看到她神情中顯出一種靜謐的幽怨,一種遙遠的等待。一句話不說,卻已勝過千言萬語。 他終于站起來走到傘下,伸出雙手,認認真真地、老老實實地把她抱進懷里,用這個擁抱結束了所有的顧慮和猶豫,也給了她一個無聲而堅定的答案。 不遠處的街角,傅玉行撐著把傘,和趙蘅一起默默看著這一幕。 當看到紅菱和蔡旺生終于抱緊彼此,他二人也相顧一眼,功名盡在不言中。 第五十七章 情難自抑 蔡旺生把所有禮物的來由一一告訴了紅菱。衣裳是重陽節時想送給她的,紅底繡銀線菊,又嬌貴又襯她;風箏和陶響球是她隨口說過,他便記下來的;還有翠袖樓的新鞋、趙金坊的胭脂…… 紅菱聽著笑了,把珠花往頭上一簪,偏著頭問他,好看嗎?蔡旺生笑著說好看。 窗外偷看的眾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退出去了。 王信虎還感嘆,說這蔡旺生也真能藏,買了那么多東西,竟然都不準備拿出來。 瑞蘭嘆道:“他對紅菱這份心,我也是從沒見過的。得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思,才會在明知道不送出去的情況下還一次一次給對方攢東西?!闭f著又不禁拿王信虎比起來,“你就從來沒想著給我送過一樣東西!” 王信虎語塞:“這,鞋子頭面這些東西,總得你自己親自試試才知道合不合適嘛!” “那蔡旺生怎么閉著眼都能送得合適呢!” 那邊吵吵嚷嚷,趙蘅和傅玉行已經走下臺階。一陣風過,傅玉行給她使了個顏色,趙蘅便知道是頭上的簪子又松開了,于是折了個方向自到里屋去整理頭發。 王信虎從身后追上來,說今天撮合了這樁好事,不如晚上大家一起吃一杯酒,也商量商量著手那二人的婚事。傅玉行定定看著趙蘅離去的方向,然后說他就不去了。 熱鬧一旦散去,安靜就更加凸顯。他一路回到院中,進屋時天色已黑。屋里沒有點燈,也沒有下人留伺。他把燭火點上,把桌上的冷茶換過,自己開了窗子,然后在桌前坐下。直到這時,才將袖中一枚發簪露出來。 白玉嵌銀絲的玉蘭花苞,清麗素雅。若能簪在她發間……想來也是好看的。 “得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思,才會在明知道不送出去的情況下還一次一次給對方攢東西?” 有緣無份,至親至疏。腦子里驀然閃過這個聲音。 白天那位被撞翻攤子的算命先生趴在地上,瞇縫著眼找掉落的卦杯,他蹲下來把最后一只遞過去道:“今天砸了先生攤子,多少錢能貼補損失,我賠給先生?!?/br> 滿臉困倦糊涂的小老頭眨了眨眼,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是呀,是呀,都是你們呀,害得我連生意都不好做了呀!” 傅玉行被他拽著手笑道:“你生意不好,約莫倒不是我害的?!痹掚m然這么說,還是給了他一錠銀子。 那算命先生在手上掂了掂分量,大約沒料到眼前這年輕的冤大頭這么好敷衍,反倒有些過意不去,又說既然收了你這么多卦金,公子我便替你打一卦吧。 傅玉行說不用。 算命的道:“拿了超出的報酬,算命的會有災殃的,讓我替你打一卦吧?!?/br> 傅玉行的手還被他抓著,便把手中兩只卦杯丟到地上,這就算投了一卦。兩片新月型的紅漆卦杯,本來不過是長在山林中最普通的木頭,經過選擇、切割、打磨、雕刻……身上便寄寓了千百種復雜無端的命運,供人們從中窺探個人的愛與恨,過去與未來。 算命先生煞有介事拿手撫摸著卦杯落地的形狀,然后睜著一雙昏昧無珠的眼睛,看著他,慢慢搖頭。 “鏡花水月,夢幻泡影。公子這一世想必是有所缺憾,求而不得,愛而難守,有緣無份,至親至疏。相遇倒不如不遇啊?!蹦樕系谋砬樗泼爝h,似憐憫。 他是真看透了嗎,他看透多少? 傅玉行表情仍很平靜,淡淡地笑,無可無不可,可信可不信,說了聲,“多謝先生?!?/br> 他把算命遞過來的簽文藏在衣袖里,平平常常起身,追隨上已遠去的伙伴。沒有人知道在人潮流動的街角一位算命先生對他下的讖言,沒有人知道他在這個攤前留下了什么又帶走了什么。 他這輩子藏起了很多東西,不必讓人知道。 可是一旦離開人群,那股空落的孤寂便填滿整個身子,軀體像一具被蟲蛀過的空殼。他坐在一片虛空的黑暗中,慢慢向下沉去。 “二少爺,你怎么知道用裝死這招可以把蔡旺生的真心話逼出來的?” 因為,沒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讓一個人審視自己擁有的東西。 他走在春日漠漠的陽光下,所有人稱他傅大夫、傅公子,他在光線明亮處風清月朗地出眾著,坦蕩著,談笑著,熱鬧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徘徊在荒野上的一縷慢慢腐爛消散的孤魂,問心有愧,翻覆沉淪。 一個落花紛飛的暮春上午,傅玉行回到家里,看到趙蘅和紅菱正坐在院子里面剪紅喜字,裁新衣裳。 紅菱把一條紅蓋頭裁了又換,換了又裁,又叫趙蘅搭在手上來回試花樣,怎么都不滿意。趙蘅看出她焦躁之下其實是緊張,笑道:“我看還是上彩云軒買現成的算了,或者讓瑞蘭替你做,她手巧?!?/br> “那怎么行,我的嫁衣當然得自己做。到那天我肯定是宣州最漂亮的新娘!”她揀了一塊紅綢,不滿意,又換了一片水紅色半透明的煙羅紗,“你還好意思說我呢,你都嫁過一回的人了,手也沒比我巧到哪去?!?/br> 傅玉行在樹下跟著笑了。 趙蘅有點不好意思,“我的嫁衣又不是自己做的?!彼菚r哪有紅菱這樣嫁給心上人的歡喜,去一針一線繡自己的嫁衣。 “你的嫁衣是什么花樣,好看嗎?”紅菱問道。 “好像是喜相逢鴛鴦花色,別的也記不大清了?!爆F在想來,真覺得可惜,她也希望自己能有個最漂亮的樣子印在玉止心里。 紅菱道:“這有什么,你要有心,大可以再穿一回嘛?!?/br> “說什么呢?!?/br> 紅菱把幾串流蘇比到選好的紅紗上,忽然換了個口氣:“廖南星死的時候,我也覺得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可是阿蘅,事實證明,人這輩子真的很長,你不可能只為了一個過去的人而活。如今我走出來了,你呢,你打算什么時候才走出來?” 陽光斜投下濃陰的樹影,把樹下的人也擋在一片陰影里。 趙蘅靜了片刻,笑道:“我就是找人,誰找我呀?” 紅菱哼了一聲,“每次一說你就裝糊涂。上回那個劉鳳褚——那人倒算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可你試都不試,怎么知道沒有?” “你還是關心關心自己的婚事吧,手笨成這樣,也不怕丈夫嫌棄?!?/br> “我怕什么,給他兩個膽敢嫌棄我?” 嘴上這么說,一條煙羅紗都裁得戰戰兢兢。紅紗太長了,紅菱試著把它披到趙蘅身上,結果一直落到裙邊。紅菱在她身上比了個合適的長度,“我去拿畫粉標個印,你就這樣別動啊,別亂動!”說著跑開了。 趙蘅便蒙著那塊水紅色頭紗等她回來。院子里風卷落花,連紅紗一起吹起來,她穿著素白鑲紅邊的裙子,衣邊發梢落滿金色的陽光,像一個待嫁的新娘。 鏡花水月,夢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