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42節
趙蘅道:“我是不知道這筆錢你怎么來的,但我想你一定付出了什么重要的代價。你若回來了,這筆錢就是你的退路;你若不回來,我也并不打算把它花用掉?!?/br> 一個心底里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欠他的情。 她憋了一口氣給三年前那個落荒而逃的他看,她說不低頭也要撐下去,她就是能撐下去。 傅玉行詫異地望著她。他看向她身后這座燦然一新的屋子,和屋中那些已成規模的藥柜。 他忽然笑了,笑里帶著認命,帶著心甘情愿的認輸。 “明天和我去個地方吧,大嫂?!?/br> 第四十九章 宣戰 豐樂酒樓,各家藥戶掌柜在此匯聚,都已聽說了這兩日的事情,面色多少帶著惶惶。 “那傅家二少爺如今回來了,這事可是真的?” “姚掌柜從碼頭過來,看到他那些登岸的貨物有十幾條船,不知是從哪里做了生意回來?!?/br> “當年我們那樣對付他,如今總不會來報復咱們?” 眾人竊竊私語時,劉鳳褚就坐在主位上,沉著臉一言不發。那傅玉行不知怎么剛回來就和知州攀上了交情,縣令被抓,害得他自己也差點惹上麻煩,這幾日上下好一番打點。他劉鳳褚但凡不傻,也知傅二少爺這回是來者不善。三年前那就是個難對付的對手,如今還不知…… 正想著,正主便不請自來了。 當傅玉行踏著樓梯出現時,有幾個掌柜不自覺站起了身。待站起來,才想起劉鳳褚還在這里,一時夾在中間,客氣也不是,不客氣也不是。 伙計來給新客人添了座,傅玉行自己卻不坐,只恭敬對他身邊的趙蘅做請。趙蘅也就從容坐了,一個婦人出現在這種場合,不僅不退避,更是半句推辭都沒有,無論是在傅玉行面前還是在場上諸位掌柜面前,她都受座受得心安理得。反倒對面幾個為難過她的掌柜,如今風水輪流轉,一對上她的眼神,便生出一股心虛。 劉鳳褚始終就坐在主位上,盯著他們。 傅玉行也半笑不笑的,說的話開門見山,語氣卻溫柔和氣,仿佛他們之間一直都是有商有量的?!敖袢占热恢T位連同劉行首也在,客套話我也不再多說了。我如今回到宣州,就是為贖回傅家祖業?!?/br> 隨從奉上一只木匣,當眾打開。 傅玉行道:“劉行首可以過目一下,這里面的錢票,我想足夠買回傅家祖宅和十七處生意?!?/br> 劉鳳褚還是不語,動動手指,讓人把木匣放到面前,他瞟了眼,便勾嘴角笑起來:“傅二公子,你莫不是和我開玩笑?當初我買下這些宅子和鋪子花了多少錢,你給我多少?貴賣賤買,你自己倒是不吃虧?!?/br> 傅玉行神色不變,笑容也只在臉上,“整個宣州城誰人不知,當年你趁傅家虛弱,低價奪走傅家所有地產?,F在來說這話,為免顛倒黑白了。何況這些年來,傅家藥鋪早在你經營之下一落千丈,都已是幾間搖搖欲墜的舊房了?!?/br> 劉鳳褚索性將身子往后一撤,以他一貫放肆的態度笑道:“舊房子,那也得是我的房子?!?/br> 傅玉行道:“看樣子劉行首是不肯讓步了?” 這二人對峙,倒把其他人嚇得冷汗津津。只有趙蘅還另眼看戲。 傅玉行對這個結果仿佛一點都不意外,只是道:“無妨,這也在我意料之內。但是劉行首,該給的禮數我都已給了,接下來無論我做什么,你都不能怪我不顧人情?!?/br> 劉鳳褚將手支在桌上,輕聲道:“整個宣州藥市說白了都是我的,你怎么和我斗?” “你以勢壓人在先,欺我長嫂在后,樁樁件件,每一筆賬,我都會和你算清楚。你從傅家奪走的每一樣東西,很快我都會讓你還回來?!?/br> 從傅玉行說完這句話到他帶著趙蘅離開,周圍再沒有人說過一句話。 直到兩人走出老遠,趙蘅才問道:“今天這樣會不會太張揚?” 傅玉行道:“不張揚,怎么讓他們把消息傳出去?” 等傅玉行一走,酒樓內其他掌柜便緊張地圍到劉鳳褚身邊,一個個問著如何是好。 “慌什么?”劉鳳褚道,“現在宣州藥行的行首是我不是他,他想在宣州立足,哪一步不得過我這關?只要把他卡著,他傅玉行一間鋪子也不要想開起來!” 三天后,傅玉行在同一條南大街上開了家傅家藥堂。 店面臨街,正對著原來養心藥堂的鋪面,張燈結彩,熱鬧得滿地是人。傅玉行當街承諾,傅家藥堂所賣的所有藥,價格都只取市面上五分之一。 百姓如今都知道曾經的傅大夫又回來了,又早已苦于久病無藥,一時口口相傳,大半宣州人都到此處求醫問藥排起長隊。 對門的陰影里,幾個掌柜早已急得來回踱步。沒人想到傅玉行會直接繞過藥行行會,從官府處拿到了所有開店的文書和證明。如今他藥鋪也開起來了,從他們手上也不知道高價挖了多少藥工、賬房、掌柜、伙計過去,怕是過不了多久,他們所有人便要喝西北風去了。 劉鳳褚卻不見急躁,早早派人到對面去摸了一圈,等人回來,便一一打聽:傅玉行店中如今賣的都是些什么?藥價幾何?員工一共幾人,他請這些人去是給了多少報酬? 王攵瓌 又讓人去收買了碼頭上的貨工,專等傅玉行的船卸貨時偷偷潛到存貨的棧行里,檢查那些他隨船運回來的藥品貨資。 待把這些都細細盤問清楚,他便笑了。 諸位掌柜還在一旁商議,說傅玉行既然想靠著低價藥搶走客源,我們就得趁著他還沒成氣候,也壓低價格把他擠死。 “不急,”卻聽劉鳳褚幽幽在一旁開口,“不光不能降低藥價,相反,我們還要把價格抬上去,抬得越高越好?!?/br> 眾人一聽都愕然,又是著急,“要是再抬價,豈不是把更多人讓給他們了?” 另一個也搭腔:“我手下養這些藥工租這個鋪面,一天天可都要錢,要是沒有生意,我可撐不了多久啊?!?/br> 劉鳳褚冷冷道:“你養不下去,就干脆把你手下的這些藥工全部送到他鋪子里去?!?/br> 那些人便不敢再多言了。 但劉鳳褚說這話倒也不是威嚇他們,他難得給了三分耐心,夷然道:“養人養藥哪樣不用花錢?以他這些藥材的成本和藥價,不虧本都算好了。他的藥都是從棧行里運來的,那里面的存貨根本沒有多少。等他這批藥賣完了,你說他要怎么辦?” 有人小心答道:“這……他就得在市面上收購藥材,才能再作新藥?!?/br> 所有人忽然都懂了,大有醍醐灌頂之感。 劉鳳褚冷笑道:“整個宣州的藥材都握在我手里。到時價格怎么定,還不是我說了算?” “只要我們把藥價抬到最高,把所有人都趕到他那里去,他的藥賣得越快,他的死路來得就越早!” 第五十章 敗局已定 不出劉鳳褚所料,傅家的成藥果然很快售空。表面的生意興隆背后,是不得不到處采購新藥。 劉鳳褚便趁著這個時候,以高于市價、又低于外地進藥成本的價格,將藥材賣給了他?!@段時間早已通過手下人的暗中摸查,把傅玉行鋪里和棧行里的資產都大致算清楚了。用不了多久,便能把傅玉行全部身家吸得干干凈凈。 玉行和趙蘅如今歇在貨柜旁邊的腳店,每天進貨、點貨、進貨、點貨。賬房先生勸道:“二少爺,咱們如今該把藥價抬高些,這成本很快便撐不下去了。何況收來這么多藥,宣州城里又根本消用不了!” 傅玉行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把一伙老先生急得抓耳撓腮。趙蘅便先讓他們出去了,把所有下人也叫出去。等院中就剩他們二人,她小心翼翼到門外看了一眼,這才關起門來,同傅玉行單獨說話。 “你老實告訴我,你現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傅玉行這才道:“大嫂,我這次回來,是從朝廷聽到了一些消息。今年北邊正和燕勒人打仗,朝廷從各處采購藥材。宣州需要三十萬斤蓯蓉,我打算把這筆生意拿下來?!?/br> 趙蘅立刻問道:“消息可靠嗎?” “是我從知州的邸報上看來的?!?/br> 趙蘅若有所悟,慢慢道:“所以,你才故意和劉鳳褚叫陣,就是料準了他會趁機把藥材都賣給你?” 傅玉行冷笑道:“這就叫聲東擊西,用而示之不用。他以為能把我的錢全部吃光,卻不知道這筆生意一旦做成,我可以獲得現在幾倍的利潤。而他們手上已經沒有從容了——” 趙蘅接口道:“就再也沒法和我們相爭!” 傅玉行給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件事我只和你說起,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過幾日我還要去和知州大人商量具體事宜,大嫂,你再去外地采購蓯蓉,把臨近兩個州的貨也全部收來,咱們得把所有貨都握在自己手里?!?/br> 趙蘅問道:“可你手上還有多少銀子?” “只要藥價不漲,買光現在市面上所有蓯蓉綽綽有余?!?/br> “等等——”趙蘅忽然道,“門外是不是有人?” 聽到門外傳來動靜,二人神色陡變,立刻沖到門外喊來所有伙計掌柜,下令點起火把,院中剎那間火光通明。趙蘅厲聲道,方才有人潛入院中偷竊,叫眾人一個一個上來把剛才的行跡交代清楚,盤問了半夜,果然發現兩個可疑的,立刻便將人關入柴房,這幾日都不許放出來。第二天,趙蘅和玉行一早便起身了,也不帶下人,眾人都不知他們出門干什么去。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劉鳳褚對著腳店中逃出的一個伙計問道。 那伙計搓著手點頭,“千真萬確,昨夜我就趴在他們門外聽得一清二楚,沒有一個字漏的?!?/br> 劉鳳褚又從頭到尾把他聽到的話全部盤問一遍,這才笑起來,讓人帶著這伙計下去領賞。 好個聲東擊西,好個用而示之不用。怪不得,傅玉行買的全是些止血止痛的外傷藥;怪不得,他派去盯梢的人說傅玉行多次鬼鬼祟祟出入知州府宅。他本就覺得傅玉行從他手上買藥有些過于順理成章,原來人家一開始就巴不得他這么做。 他身邊一個心腹小廝道:“老爺,既然這樣,咱們是不是也要開始動作了!” 劉鳳褚抬手道:“不急?!笔虑榈降讻]有確實的眉目,不能貿然下場。 劉鳳褚立即收整一番,帶上珊瑚、珠寶等禮物,驅車到了知州的私宅。知州管家是認得劉鳳褚的,因他每次上門都賞賜豐厚,所以態度也十分有禮,“劉老爺,你來的不巧了,我們老爺今日有事,往河間府去了?!?/br> “去了河間?”劉鳳褚皺眉道,“有沒有說何時回來?” 管家只說不清楚,只說似乎是同河間府的轉運使商議有關漕河運輸的一些事宜。 劉鳳褚聽到漕運,心中便有所動,知道一定是牽扯到什么大宗商貨。他便笑瞇瞇先同管家說了回話,將送來的禮物揀出些名貴的予他,又問道,如今北邊是否打仗?朝廷是不是在收購蓯蓉?知州大人去河間府找轉運使是不是與此事有關? 管家口中對他稱謝不已,答起話來卻也是漏一半遮一半,仗的確是已經開打了,大人也的確是在考慮收藥的事宜,但再細些就不知道了。劉鳳褚問了半日下來,反倒更添疑慮。 出了知州府,他心下不快,又派了人分散到各家藥鋪,要求單把蓯蓉的價格再抬高些。 一連幾日,傅玉行仍將所有蓯蓉大肆收購,無論漲了多少錢,根本也不在乎?;貋淼南氯松踔粮嬷?,他已經開始從外地購藥了,每天又有大批商船停在碼頭。 幾個最親信的掌柜聚在劉鳳褚家中,等著他拿主意。這筆買賣若要做,又怕風險不??;若不做,一旦被傅玉行拿去,只怕他們以后就再沒有立足之地。 劉鳳褚面上不動不語,將所有信息、所有風險一一在腦中比較過、盤算過,最終,下令道:“所有蓯蓉立刻停售,能收回多少就收回多少?!?/br> 他若不做,手下這些人有話說;若要做了,這些人又有話說。一個掌柜便猶豫道:“要不要再等一等,等知州大人回來?” 劉鳳褚一眼看透他,冷笑:“等?余掌柜做生意原來都是等沒有風險了再下場?怪不得一把年紀也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等一口殘湯剩飯?!?/br> 那余掌柜一張臉憋得通紅,訕訕道:“我是怕,那傅二少爺和知州大人畢竟也有交情,我們未必有勝算……” 劉鳳褚一聽到這,更加得意地冷笑起來:“你們知道什么?這些日子以來,我賣給那傅玉行的全都是劣等蓯蓉。到時候只把兩家貨擺在一起,誰好誰壞,一眼便知,不見得知州大人為了和他的交情,連自己的飯碗也要砸了?” 幾人這才得知,原來他竟早早就留了后手。雖然平日心底都恨他盛氣凌人,卻也著實對他又敬又怕。 “傅相公!少夫人!” 王信虎一路急急跑到屋中,傅玉行和趙蘅一個朝門、一個朝桌,正各自坐著,神情凝重,一見王信虎闖進來,立刻都將目光盯到他身上,等著他帶來的消息。 王信虎氣喘不直,斷續道:“成了……成了!劉家……那姓劉的王八蛋開始收購蓯蓉了?!?/br> 聽到這消息時,趙蘅在座上都有傾然欲倒之勢。連日來在心中逐漸累壓成一座巨塔的壓力,在這一刻轟然塌卸,終于撥云見日。越在這個時刻,臉上肌rou卻是重的,怎么也笑不開。 她望向傅玉行,連他也眼神復雜。 劉鳳褚很快聯合所有藥鋪將市面上剩余蓯蓉盡數收回,又開始從其他兩個州運進藥材。很快蓯蓉的價格隨著收購有所提高,加上這幾年宣州水路不暢,船運費用加上運輸損耗,每斤的成本竟已到了原來的三倍之多。但到此時,也已經無法半途收手。等到所有資金都扔進這片海里時,每天都有掌柜上門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