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23節
第二十五章 傅玉行的報復 “二弟?!壁w蘅軟著聲音喚了一聲。 傅玉行沒有理睬。 趙蘅捏緊了拳頭。 把火氣按下去,她繼續耐著性子道:“定州藥材被劫的事情,我知道你已經聽說了——” 話沒說完,就被傅玉行抬手止住。 魚鉤在水里浮動,掙扎不已,傅玉行靜靜等了一會兒,看準時機,把桿一提,一尾漂亮的銀魚帶水而上,在空中劃出一道粼粼冷光。好像他做所有事情都是如此,行云流水,輕而易舉。 可到手了,他也只是看了看,從鉤上摘下,隨手伸到水面,把那魚又重新放回水里去了。 然后站起來,收桿,隨意招呼她,“來了就坐坐吧,大嫂?!?/br> 趙蘅不甚自在,慢慢過去坐下了。 傅玉行洗了茶壺,燙了茶盅,親手斟茶入杯,然后端到他面前,沒有正眼看她,卻也從頭到尾安安靜靜有禮有節。 趙蘅什么時候被他這么和氣對待過,反覺得好像被人放在火上細細慢熬,雞皮疙瘩滿身上爬。她吃不準他心思,索性把話一連串說出來,“各處麝香透冰丸的訂單都是早早立過契給了定金的,到時間如果不能及時把藥交出去,傅家的損失只怕難以計數。如今公公不在,玉止的身體又支撐不住,老藥工們又無一讀過那本舊方,傅家除你之外實在是無人可求了。無論如何,二弟你能否念著家族名聲,替你父兄解了此困?!?/br> 傅玉行沒有說話。 趙蘅等了等,只得識相道:“我知道你一向當我是眼中刺,煙月坊一事后只會讓你更記恨我??晌医裉烊詠碚夷?,是希望傅家在急難之時,我能夠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眼下玉止還不知情,假如他知道了,只會更加憂勞??扇绻隳軌虺鍪窒鄮?,這事就不會是個難事,你大哥也能少cao一份心?!?/br> 傅玉行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無表情地隔著桌子看著她。他無表情時就讓人看不出一點情緒心事。 半晌,從他嘴里輕輕淡淡,但很清晰地吐出兩個字來: “好啊?!?/br> 趙蘅反倒一愣。 “藥我來做?!?/br> 趙蘅還沒聽清似的,坐在那半晌回不過神。 他竟朝她淡淡笑了,第一次沒有任何嘲諷甚至稱得上溫和的一個笑容,“怎么了大嫂,你來求我不就是希望我答應下來么。我答應了,你倒不相信?” “我再怎么靠不住,也不至于拿傅家的聲譽來和你作對?!?/br> 趙蘅愣愣地從他房子里出來。一種順理成章,但又異常別扭的感覺。 傅玉行……他? 一個月前兩人在青樓里面怒目相對、在祠堂里相互譏諷的畫面還歷歷在目,怎么關這一個月的禁閉,白臉就變紅臉,硬生生轉了性,還是說他又憋了什么壞? 她一路思忖著回到棲風院中,見薛總管剛從院里出去。進到屋里,玉止正披著衣服,在床上趺足而坐,若有所思。 “出什么事了?”她過去摸了摸他的手,晨起有些涼,便去把簾子放下。 玉止只是笑笑,沒回話,反倒問她:“你方才為了定州的事去找了玉行了?” “薛管家告訴你啦?” “他沒為難你嗎?” 趙蘅一聽,收了簾子坐到床前,滿臉認真,“我正是為這事奇怪。我去和他把事一說,你猜怎么樣,他竟然好聲好氣就答應我了,一句別的話都沒多說!” 她煞有介事得反把玉止逗笑了,“那你預想他如何?” “當然——”她有一肚子痛罵傅玉行的話隨時可以傾倒而出,然而一對上玉止溫潤含笑的眼睛,便矜持地默默坐端正了,把滿口粗言又收了回去。 玉止笑道:“其實這事你大可以先告訴我。傅家門面眾多,藥事上千頭萬緒,常有不全,多年前書房又燒過一回,許多舊藥便只有父親和玉行知道了,從前若我力有不逮,玉行也常會幫忙。今日哪怕不是你,他也會同意的?!?/br> 這些舊事玉止只是尋常說起,趙蘅聽在耳里卻感到一陣不平。薛總管第一次說起時她便覺得了——那么多傳家的孤本,卻只讓小兒子翻閱,不得不說是父親的一種偏心。連公公自己也承認過當年更看重傅玉行,這種厚此薄彼的做法肯定不止這一件。 她暗暗這樣想,但不敢當著玉止的面說出來,怕平白又引得他失落。 玉止卻看出了她的心事,坦然道:“都是些陳年舊事了。玉行從小天賦就好,父親在文教上對他另待些也是自然的,他有他作為一家之長的考慮。我出事之后,爹娘倒是更看顧我,反倒又把他冷落了。其實這世上萬事本來就不能求全?!?/br> “那你方才就是在想這件事嗎?”她還記得進門時他的神情。 玉止沒有否認,只是澹然微笑道:“阿蘅,人這一生,愉快的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了。隨時間一流逝,許多事回頭想來,不過就是心頭一陣漣漪,不至于無動于衷,但也僅此而已了?!?/br> 他又道:“不過,我方才倒的確想到一件事情。眼看你的生辰又快到了,去年錯過一回,今年我想該花些心思cao辦一下?!?/br> 趙恒忽聽他提起這事,著實一怔,“我的生辰?” “是啊,六月廿七?!庇裰共唤Φ?,“怎么每回說起生辰,你都這么陌生似的?!彼艈柶?,便想起趙蘅在家中不受重視,自然是沒有人替她記生辰的,心中又添一分憐惜,柔聲道,“一家人在一處,正好一起慶賀?!?/br> 趙蘅卻猶豫了,“玉止,其實……” 話到嘴邊卻支吾起來,玉止也不催促,她迎著他耐心繾綣的模樣,終究難以啟齒。 “我是說,我們等這回過去,再慢慢商議生辰一事吧?!?/br> 玉止那日安排過后,麝香透心丸一事便落在了傅玉行身上。趙蘅自玉止處聽過那些話后,再見到傅玉行,心底難免就有些怏怏。她本以為傅玉行一定是假意答應,實則心懷鬼胎,想不到從做藥到封壇前前后后一個多月,竟然始終相安無事。 傅玉行做起事來倒是淡淡的極認真,話少,但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制藥之外,私下里遇上她,也都客客氣氣的,曾經那些針鋒相對好像從沒有發生過。 等傅敬齋從京西回來,所有訂單都已順利交出去了。整件事就向船滑過水面,不落痕跡地渡了過去,有種不真實感。 傅家人自然十分高興,傅玉行這回將功抵過,此前對他的那些禁令懲罰都一并解了。一家人其樂融融坐在一起,趙蘅偶爾對上傅玉行的眼神,始終覺得他臉上是戴了一層彬彬有禮的面具,有什么藏在底下隱而不發。 傅玉行還體諒道:“不怪大嫂對我存有芥蒂。老實說剛從煙月坊被抓回來時我的確還心懷不滿,可躺在床上那半個月里,我魂顛夢倒,腦子里竟不知怎么漸漸清明了?;貞浧饛那胺N種,的確是我太過荒唐,許多事情都對人不住。如今我有心改過,可我也知道,大嫂必定不會輕易原諒我。那也不要緊,日久月深,大嫂總會相信我的誠心實意?!?/br> 言辭真切,態度誠懇,反倒讓趙蘅無話可說。 她開始想,不論真心還是假意,至少如今傅玉行安安分分的不再惹是生非,過去他們雖有積怨,總還是息事寧人合家團氣最好。因了玉止的關系,她仍然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看待這個小叔。 事實證明,心地中直的人,永遠想象不到一個人可以多么的刁鉆促狹,多么的心懷叵測。 十五那日,傅玉行特意來找,說母親讓她到花廳見客。 趙蘅正心里奇怪,婆婆找她,怎么會是傅玉行來通知,就見他又回頭,“對了,大嫂,記得將我大哥的庚帖帶上?!?/br> 趙蘅來到花廳,見一道士正和芳儀平坐。那真人一見趙蘅和玉行,先施了個禮。玉行隨意一點頭就過了,趙蘅初次見面,正經還了個禮,仔細看去,見對方穿著身青羅道袍,腳著云靴,還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婆婆招手把趙蘅叫到身邊,“阿蘅,你快過來。這是紫云觀的吳守清道長,玉止從小在他觀中寄名的。玉止近幾個月總是受病,玉行前幾日提醒我不如辦個齋醮,我一想也是,今日就把人請來了,你也來見見?!f來,當初你和玉止的八字還是他批的呢,有這一段姻緣,都要多謝道長?!?/br> 那吳守清也笑道:“一看便知少夫人是個有福之人。少夫人的八字我到如今都還記著,好時辰啊,丙午、丁未、己卯,還有——” “庚戌?!苯锹渎渥母涤裥杏挠奶嵝?。 “對,對?;鹜梁?,金氣潛藏,本就是福澤深厚、旺夫益子的好命格呀。難得與大公子又是一柔一剛,互為補益,如此合轍,可是少見得很哪。好福氣,好福氣?!?/br> 芳儀接口道:“正是這樣說。我當初也是一看這孩子生辰八字,才打定主意要了她!”她說完后自知失言,再看趙蘅,神色果然有些不自在。芳儀只當她最近照顧玉止太過勞累,又對吳守清道,“這孩子進門后對玉止實在用心,本來玉止的身體眼看也有了起色,這半年來不知怎么,又反反復復,真是成了我心頭的一塊病了?!?/br> 吳守清馬上換個聲口,“一時的虧損也是有的,大約是撞上流年,星宿不利。我近日觀大公子星象,本命星宿恰好運行至兇星之旁,受其影響,星光黯淡,想來是運勢受了壓制?!?/br> 芳儀一聽便急,“兇星,怎會突然有個兇星呢?” “按說該是不會的,這府上布局風水貧道也一應推算過,從未見有什么不妥??捎值拇_有一兇物在大公子星盤當中出現,潛伏身側,不時發動,這才害了大公子的運勢?!贿^老夫人莫急,設個齋壇,辦場大醮,為大公子祈福禳災,總能化解?!?/br> 芳儀一聽,忙不迭連連應下,又問起要備的供品醮款。二人說得熱鬧,全然沒注意到趙蘅從道士說起兇星時便恍惚出神。 角落里的傅玉行把這一切看在眼里,臉上奇異帶笑,又好像一切盡如所期。 待到送道長出門時,趙蘅還發愣,下臺階險些崴了一腳。隨在她身側的傅玉行伸一只手扶了她的手臂,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千萬小心些了,大嫂?!?/br> 那道士吳守清來過之后,傅家連著幾天便是齋醮科儀,上下各人風風火火準備起來。無人注意到,少夫人趁著眾人忙碌時,換過一身箱底的舊衣裳,戴上斗笠,也不乘車,也不叫丫鬟,獨身從后門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眼淚 整個宣州城不過三座道觀,紫云觀去不了,趙蘅去了最遠的玉皇廟。隔著殿中拉下來的帷幔,她把兩份庚帖送到道士面前。 那道士先看了男方,說的話倒和吳守清如出一轍,“木氣盈門,火勢初升,金氣內斂,水氣潤澤——從命盤看來,性格溫柔而體質稍顯不足,然火木相生,運勢尚佳?!?/br> 又看了另一份,一看,便嘖嘖道:“這女子的八字,排得很是不妙??!” 趙蘅一聽,心先沉了三分,“怎么?” 那道士隨批隨解,爛熟道:“庚子年冬水盈門,丁亥月水火相濟,戊辰日土氣雖存,然被水潤濕,難以發揮。癸丑時水氣更重,土金受制。此女生于隆冬,性格堅毅??擅袔Ч?,注定了一生命途多舛,諸事艱難,親緣寡薄呀?!?/br> 趙蘅只道:“別的不必多說了,你只告訴我,女方的八字對男方是否有礙?她會害了他嗎?” 道士一聽便閉目搖頭。 趙蘅乍喜,“不會?” 道士伸出一根手指?!按硕巳糸L久相伴,可不是輕輕有礙二字可解的。此女庚金銳利,如同利刃,直刺男方命宮,令其生機受損。丁火與己火相加,火勢過旺,足以焚盡男方乙木之根,使其生命枯竭。癸水泛濫,又將男方淹沒,兇多吉少,嚴重者甚至害其性命,不得善終??!” 趙蘅被嚇著了,口中猶不相信,“道長,你不要唬我……” 道士冷笑道:“施主既然不信,還來求我作甚?我問問你,他這半年來是不是勞形苦心,臥不安枕?是不是沉疴復發,日漸憔悴?” 趙蘅怔忡點頭,“是,是這樣……” “那正是因二人八字交織,被女方的殺伐之氣所傷。如今還只是傷在表面,時日一久,只怕不僅這男子萬劫不復,連她身邊親近之人也要盡數遭逢死難哪!” 趙蘅聽得呆坐原地,臉色慘白,許久回不過神,“那……那我該離開他?” “事已至此,就算離開也有貽害。還需別的辦法替他化解?!?/br> “什么辦法,什么辦法?”見道士遲遲不語,趙蘅又追道,“需要什么供奉,道長只管說,我無論如何會想辦法!” “供奉倒是不必,施主切勿將貧道當做什么謠言作亂以謀私自肥的人。只是這法子太苦,我只怕你不能堅持?!?/br> 涉及摯愛,趙蘅早已方寸大亂,只要是一線生機便極力抓住,拿顧細想什么道理,“你說,什么都可以!” …… 紫云觀座于城北玉泉山,一條石階直通山門,每日上山香客絡繹不絕,煙氣繚繞。 今日山間路上,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一位沿著石階一路跪拜的女子。 來道觀的,無非求財、求官、求子,求闔家美滿,身體康健……尋常些的,燒香禮拜,虔心些的,從殿門外禮拜而入,卻從來沒見過有人從山腳開始一步一步叩拜上山。 趙蘅全然不顧別人眼光,眼中只有這蜿蜒而上的三千臺階。 “你先往城南,到如意坊的香火鋪,用隨身之物換一只祈福寶牒,刻上你的姓名八字?!?/br> “接著往城北,用清流山大仙祠旁的井水,將寶牒細細清洗,記得務必潛心,用清凈之水洗去凡塵惡濁?!?/br> “再到城東大琉璃塔,須得手捧寶牒,繞著寶塔走上九九八十一圈,一圈不能多,一圈不能少,方可為家人消災解難?!?/br>